亚瑟的话语一出口,刚刚还哄闹的庭审现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一旁的见习法官向治安法官询问道:先生,这合乎规矩吗?

    治安法官黑着脸,他显然被亚瑟气的不轻,但是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这些破事了。

    现在是休庭时间,亚瑟警官想干什么是他的权力。我又不能把他的嘴堵起来。

    虽然治安法官没有提出反对,但是陪审团的成员依然对亚瑟之前的行为抱有偏见,他们先入为主的认为亚瑟肯定对小亚当进行了逼供。

    倘若不是这样,为什么会把亚当吓得语无伦次哭声不止?

    正当陪审团的男士们准备去外面透透气,女士们忙着安慰小亚当时,作为漩涡中心的小亚当却忍着泪要留在现场。

    他轻声说道:亚瑟警官是个好人。

    女士们中有人生气道:亚当,你不用害怕,有我们在这里,他不敢对你怎么样的。你用不着说这些违心话。

    皮尔夫人也心疼握住了他的小手:有我在这里,他们谁都别想动你。想哭就哭一场吧,把你的委屈都说出来,我们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裁判的。

    但小亚当却忍着泪摇头道:不,我说的都是真话。亚瑟警官是我心目中第二好的人,仅次于汤姆警官的太太。汤姆警官的太太替我补好了很多坏衣服,给我讲好听的故事。而亚瑟警官是整条街上唯一愿意认真听我说话的人,他还施舍过我一些钱,是我的好朋友。

    女士们听到这里,一个个感觉头脑发蒙。

    我的上帝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他刚才明明还想把你送上绞刑架,你确定他真的是你的朋友吗?

    男士们听到这里也有些不解,他们冲着亚瑟问道。

    警官,你可以为我们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出现前后矛盾的行为吗?

    亚瑟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那颗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沉稳落地。

    他坦然的陈述道:起诉被告人,是我作为公诉人和一名警察的职责。从大伦敦警察厅成立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被告知,我的职责就是将一切罪犯绳之以法。

    小亚当的确偷窃了那把伞,这一点他从未隐瞒过我,他是个非常诚实的孩子。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一直知道他是个诚实可信的孩子。

    我们可以毫无顾忌的聊天,互相交换意见,谈论自己的烦心事,并对各自的烦恼给出建议。

    既然他确实犯有偷窃行为,那当我作为公诉人出现在法庭上时,我就不能昧着良心去否认他的错误,让他逃避法律的惩罚。

    因为那并不会帮助到他改正行为,只会增长他的恶行,滋生他更深层次的恶念。

    但另一方面,小亚当也是我的好朋友。

    因此,当我离开公诉人的席位时,我又必须要考虑到此时他的处境。

    虽然他触犯了法律,但我认为,偷窃一把遮阳伞就要判处绞刑,这样的量刑标准是否过于沉重了呢?

    我需要挽救我的朋友,即便他犯下了罪行,但是我希望他能留有改正的机会。而不是在九岁的年纪,就草草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必须要为刚才的行为向大家道歉,因为我个人的原因,给陪审团以及法官先生造成了错误的印象,因而影响到了你们的正确判断。

    对此,我非常羞愧,也非常抱歉。

    亚瑟微微欠身鞠躬:对不起各位了。

    亚瑟这段话一说完,刚才还弥漫在法庭中的紧张气氛顿时消弭于无形。

    陪审团的先生女士们都恢复了平静,就连治安法官也不急着去后厅喝茶了。

    先生们一个个讪笑着摆手道:是我们该向您道歉。对不起,警官先生,我们之前误解您了。

    女士们也红着脸不好意思的道着歉。

    我差点就把您当作一个恶棍了。天啊!您简直就是一位绅士。

    您看起来肯定接受过很多教育,说话彬彬有礼,而且还有一颗公私分明的心。我们应当给您一个发言的机会。

    警官,这不是您的错,是我们没有弄清楚。我这个人是急性子,您知道的,做母亲的就是这样。

    治安法官尴尬的挠了挠他的假发。

    亚瑟,你知道我确实对苏格兰场存在一些看法。但那不是针对你的,而是存在另外的一些法律上的顾虑。我并不讨厌你这个人,甚至还有一点点欣赏。

    亚瑟看到现场气氛明显好转,因此微笑着开口道:那请问我可以开始讲了吗?

    当然,毫无疑问的。

    这是您的权利,没有人可以阻止您。

    亚瑟从椅子上拿起了自己的制服,指着上面的警徽问道。

    就像各位所看到的那样,我是一个苏格兰场的警察。

    我很幸运,从大学一毕业就开始从事这份工作。

    我也很不幸,从大学一毕业就开始从事这份工作。

    我像我的所有同事一样,拿着周薪十二先令的薪水,一周工作七天,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巡逻超过十五英里。

    我不想欺骗各位,这份工作十分劳累,也称不上不体面,但这些都不是我在工作中最难克服的问题。

    我完全理解为什么在场的先生女士们在庭审开始的时候,就对我抱有那么大的敌意。

    因为就算是在日常工作中我们面对的也是这样的恶意,甚至要更加赤裸裸,表露的更为直接。

    在我于苏格兰场工作的这半年时间里,我所在的格林威治区一共遭遇了六十起袭警事件,

    但讽刺的是我们当地的警员还不到三十个。

    我有许多与我同时入职的同事,但现在依然留在我身边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

    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人之所以离开,是因为薪水太少而工作强度太大。

    但绝大部分,却是因为我们在工作中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尊重,我们甚至感觉自己比罪犯都要罪恶。

    全世界的人都对我们充满敌意,随时随地想要给我们找点麻烦。

    但我并不怪那些人们,就像今天我不会怪罪在场的先生女士们一样。

    因为如果一个人随时都有可能把我送上绞刑架,那么我多半也是不会给他任何好脸色的。

    但是真的是所有警察都想把罪犯送上绞刑架吗?

    今天小亚当的例子已经摆在这里了,我并不希望将他送上绞刑架,但我的职责却不允许。

    看看我们的法律条文吧。

    破坏道路,死刑。

    砍伐树木,死刑。

    偷窃信封,死刑。

    打捞沉船遗物,死刑。

    晚上涂黑脸出门,死刑。

    盗窃五先令以上价值物品,死刑。

    未婚母亲隐瞒流产,还是死刑。

    如果我把我们的死刑条例展开说,那估计直到天黑都说不完。

    这种奇怪的现象并不仅仅是由我个人发现的,塞缪尔·罗米利勋爵早在1808年就在议会提出需要改革我们的刑法,但很遗憾的是,他的努力并没有奏效。

    在1808年,我们规定了超过160项死刑,而经过20多年的努力后,我们现在又增加了70余项。

    但是死刑数量的迅速增长有效的改善了治安环境吗?

    很不幸的是,我必须要向大家汇报另一组数据。

    在1805年,仅在英格兰和威尔士地区因刑事犯罪被捕的案件,有4605起。

    而在去年,就在去年!

    先生们,

    女士们,

    你们猜这个数字减少了吗?

    没有!

    当然没有!

    去年,我们在英格兰和威尔士地区的刑事案件达到了惊人的三万起,整整翻了六倍!

    也就是说死刑罪名的增加非但没有帮助我们改善环境,还使得犯罪率直线飙升。

    当然,我这么说并不代表我赞成废除死刑,但是我希望能够以更加合适的尺度去衡量轻微犯罪。

    我看不懂我们的这个社会,我不明白为什么盗窃五先令就要判死刑。

    而在1825年,我们有七十多家银行倒闭,无数储户的存款因此遭到重大损失。

    那些银行合伙人盗窃数目远超五先令,然而我没有看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被悬挂在绞刑架上。

    我看不明白,我不理解这个社会。

    我也不知道我做这份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明明在执行法律遵守职责,但我却总觉得自己像在犯罪!

    我他妈的不明白,也没有人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朋友要因为五先令去死,而有的人造成了五百万磅的损失却依然活的好好地!

    我在入职的时候,经常背诵《警察训令》,那里面告诉我。

    警察应当始终与公众保持良好联系,尊重‘警察就是公众,公众就是警察’的历史传统。

    但是现在,公众告诉我,我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份子。

    而我明明是个警察,然而却又总想发出与我职责不相符的发言。

    我一直在因为这点而困惑,直到前段时间我读到了一段布告词。

    也正是因为它!

    我才决定在今天出现在这个位置!

    我把这段布告词留给我自己,也想将它分享给大家。

    没有人是自成一体

    与世隔绝的孤岛,

    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冲掉了一块岩石,

    欧洲就变少。

    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所以,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而鸣!

    谢谢大家,

    谢谢你们愿意聆听一位即将离职的巡佐警员在这里说下这段无关痛痒的废话。

    因为这大概会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治安法庭上了。

    谢谢,

    真的谢谢你们。

    亚瑟的胸口起伏,连连的喘着粗气,汗水浸湿了他的白衬衫,映衬出了他坦荡宽广的胸膛。

    虽然他知道自己的情绪一定会因为演讲而激动,但是做到这种程度还是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法庭中一片寂静,每个人的视线焦点都落在了他的脸上。

    但在短暂的宁静后,法庭中开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紧接着,每个人都从自己的席位上起立。

    很快,掌声汇聚成一团,如同闪电惊雷一般在治安法庭中炸响。

    伴随着欢呼声和叫好声,汤姆警官痛哭流涕的抱着亚瑟的大腿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亚瑟,我很痛心,我十分的痛心。我们为何要失去你这样一位杰出的同事?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

    干得好!亚瑟警官!

    说的太棒了!为什么不处罚五百万磅,偏要揪着五先令不放!我也想不明白!

    这条法律早该改改了,我不认可判处亚当绞刑!这是对于公众生命的不负责任!

    就连治安法官也忍不住向亚瑟报以赞赏的目光,他一边鼓着掌一边冲着大家说道。

    请容许我重新为大家介绍,大不列颠最优秀的警察,公众的榜样,来自苏格兰场的最强音,亚瑟·黑斯廷斯警官!

    但亚瑟听到这句话后,先是微微一愣,旋即缓缓低下脑袋。

    亚瑟·黑斯廷斯警官?

    他抚摸着面前制服上的警徽,露出了一丝有些苦涩的微笑。

    对不起,不再是了。

    就在众人一片欢腾的时刻,一位坐在旁听席戴着黑礼帽的先生突然冲着身旁的仆人勾了勾手。

    他压低嗓音吩咐道:你马上去一趟苏格兰场,我需要立刻拿到这位亚瑟·黑斯廷斯警官的个人资料。

    仆人微微欠身:听从您的吩咐,皮尔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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