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

    译文:佛祖告诉须菩提祖师说,人的心无时无刻,都在时刻的变化之中,它们大多数并非是真心。

    名字虽叫做“心”,不过只是水生泡沫般的浮华的幻象。

    ——选自《金刚经·一切同观》鸠摩罗什(东晋)译

    ——

    一只布包,满袋金钱。

    笑靥童女,慈悲少年。

    无言妓子,大笑老人。

    这几秒钟。

    顾为经身前的一切,大概是随着开埠通商,仿佛是魔都城市繁华阴影里的蜘蛛网一样,不断增生延伸出的众多污泥巷弄之一的这条暗娼街。

    自它诞生那一刻开始,所出现的最为古怪的场景。

    每个人都神态各异,每个人都在此刻未说一字,又似乎已经蕴含了千言万语。

    一幅奇特的众生像。

    老画家笑着弯下了腰,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底下最滑稽的事物一般,一边笑,一边咳嗽。

    笑的涕泪横流。

    “先生?这?”

    一直等在后面的另一辆黄包车上,穿着深色褂子的壮实男人跳下了车。

    他皱着眉头小跑过来,抬手想要搀扶住老先生。

    新安百货的护卫不敢在自家商厦面前和上海王的管家发生正面冲突,只能尴尬的在那里当个充耳不闻的木头人。

    不愿也不能得罪上海的头号洋行。

    预料之中的人之常情而已,其实说不得有什么错。

    不过在师徒坐着黄包车离开的时候,心怀愧疚的东家还是蛮仁义的派了名跟班,叫了辆车伺候在后面,至少送上一程。

    保证这对师徒能够安全返回。

    老人笑着弯了下腰,挥了挥手示意护卫不碍事,他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涕泪,依然在那里长笑不止。

    用颤抖的手嘲讽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又指了指另一边的徒弟。

    “别问我,按小轩说的去做,不劳送了,麻烦你带这对母女去仁济看医生,看最好的医生。”

    护卫皱着眉头。

    他看着献宝一样,举着钱包向母亲表功的小女孩。

    和似乎依然没有从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中回过神来,不知是否仅是一场幻梦的老舞女。

    犹豫了一下。

    他没有动。

    还是弯腰在画家的耳边低声说道:“先生,没意义了,花柳发到这种程度,再好的药也救不回来了,至多一两年的寿命。不过乱花钱而已。”

    “讲真的,就算带过去了,那女人可能心底也不想治。您是慈悲心肠,但小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过到了这份儿,活不活的,还能有什么意义呢?”

    “纵然只用一个铜板买药,她也肯定更想把这钱留给女儿。”

    护卫是码头上的力行苦出身,这些年流离的百姓越来越多,似乎人们都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

    他顿了顿,还是轻声说道。

    “您是文化人。但未必见过真正的苦命人,我小时苏北的那边有政府新设的广康苦儿救济院。有东三省逃难来的婆姨死了丈夫,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想把孩子送去苦儿院。苦儿院的负责人说,按照发的文件政策,只有父母双亡的才算是‘苦儿’。我亲眼见,那女人一脸平静的让儿子在外面等他一下,小孩子一出门,她就转身当场就撞死在墙角上。”

    老人的手又颤抖了一下。

    “先生,您是好意,但您信不信,别说花柳是绝症,就算治的了。如果真的把她带过去治病,这女人今天晚上就能上吊了?”

    护卫的语气很轻很轻。

    “额外再讲另一句不太中听的话,住在这种地方,忽然得了一笔远比她们的命更重的大钱,真的未必是什么好事。”

    很难想象。

    这种一脸五大三粗,干护卫打手活计的汉子,能够用这般蚊鸣一样的声音说话。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不让那对母女听见的声音了。

    似乎连这样的壮汉都觉得这种事情实在太惨。

    若是声音大上了几分,被老天爷听见了,天空就要忽然下一场大雨来。

    老人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一脸固执的拉着小女孩的手,看向他的徒弟,看向那边紧紧抓着那個钱包,似乎抓住了母亲生命的希望的女孩,和一边面色充满了喜意,似乎……又并非是对自己生的喜意的妓女。

    老人突然觉得。

    自己画了无数张的画,可对于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爱憎别离的认识。

    画在纸面上的又是那样的浅薄。

    那不过只是激流上翻涌的,浮光掠影般的几丝泡沫而已。

    他得到了几丝泡沫上在天光下的倒影,就自认为画笔兼具了日的炽烈和月的凄清。

    那些日日在大宅门里对着《画经》,对着《神仙谱》,对着美婢美酒,莺莺燕燕,古玩奇珍,切磋画技的公卿贵胄们。

    每天又都在研究些什么呢?

    不夸张的说。

    论珍品之多,藏品之奇。

    乾隆皇帝应该是人类上万年历史文明里,东西内外上排名第一的大收藏家。

    仅仅根据《石渠宝集》、《清宫处密档》、《秘殿珠林》这些清代档案记载还原一二。

    当时,光是记载各种珍奇的藏品目录,清宫里就有225册。

    如今几乎件件都算是国宝,随便一件上拍就是亿元起步的宋代书画……不好意思,人家乾隆的仓库里,是论万来记数的。

    光是宋徽宗一人的帝王画,他就搞了小一百张。

    虽说历史总是螺旋上升的。

    但整个清代的民间的古玩收藏质量。

    远远不如宋、元、明三代。

    这和清代的政治氛围,文字狱什么的,有些关系,但也没大关系。

    可能乾隆一个人就要负绝大程度的责任,堪称人类历史第一只进不出“艺术品吞噬者”,“书画饕餮”。

    唐太宗虽然也干过不少在民间搜艺术品的事情,还在长安大明宫外支了个摊,收所有王羲之的真迹。

    然而李二同学好歹专一,人家只粉王羲之。

    乾隆却是海王型的收藏家,啥都爱,跟个财迷的地主老财一样,见到好的就往家搬,听说哪里有好东西,就写封旨意让征上来。

    持续六十年的暴风吸入。

    能以一人之力,把一国的民间珍品几乎给完全吸空了,堆了上百万件藏品。

    这事儿离谱程度在整个美术史上都空前绝后。

    前无古人,估计也很难很难后有来者。

    很多人对清代皇室的豪奢、排场和财富的独占欲是没有概念的。

    什么美第奇、路易十四、洛克菲勒、罗斯柴尔德、保罗·盖蒂,这些被后世津津称道吹的牛逼轰轰的大收藏家族的藏宝室。

    要是让乾隆瞧见了。

    也只配让爱新觉罗·弘历同学挖着鼻屎,嘲讽一句,什么乡下人,然后再随手写封折子抱走。

    恰如末代皇帝溥仪对写《红楼梦》的曹雪琴那句“皇帝的金锄头”性质的经典评语——

    “这书写的哪哪都好,就是太小家子气,很有违和感。什么元妃省亲,这出行的排场,还没有我哪怕退位以后,去颐和园里轻车简从的散散心,跟随伺候的太监宫女的零头多。”

    乾隆肯定和他心心念念的宇内海外天下第一“十全老人”差之甚远,但如果说是无所不收的宇内海外天下第一“十全收藏家”,倒还真未必有什么问题。

    然而。

    就算是坐拥宇内最好的艺术收藏。

    每天下一朝回宫,就带着大太监,小太监,跟个印刷机一样关门缩在御书房里“哐、哐、哐”的狂盖章。

    盖了整整一甲子。

    又到底盖出了什么玩意出来了呢。

    对着佛画谈众生八苦,对着道教的神仙图谈清静无为,对着《寒驼残雪图》谈荒寒枯寂,对着《流民百生图》谈民生多艰。

    可在大臣们“慈悲慈悲不过于君上”的欢呼谄媚声中。

    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又真的懂什么叫众生八苦,什么叫清静无为,什么叫荒寒枯寂,什么叫民生多艰?

    宁愿在歌舞丝竹的茶酒会上,一边用二八美婢的胸怀暖着手,一边浅吟轻唱“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斟酌着古人的遣词造句。

    却不愿意走出炭火温汤之外,看一看路边冻死的枯骨。

    叶公好龙,缘木求鱼,坐井观天。

    不外如是。

    老画家那么清晰的感受到,在呕心沥血所创作的书画上的苦痛,在真实的至苦至痛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女儿的笑容,和母亲的笑容,这样的意义深邃,又此般的复杂不同。

    既是顾恺之再世,吴道子复生。

    恐怕也无法去刻画这般浓烈的情感之一二。

    “以心写心,以血写血,试问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呢?”

    老人在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

    “真是不一样的。”

    他忽然抬起头,像对身边的护卫,像是对那个妓女,像是对曹轩,又像是对他自己,用斩钉截铁般的声音说道。

    “治,能治好的。”

    他招手喊来曹轩,然后对旁边的妓子母女说道。

    “去治病,带她们去搬个地方住,这其间的一切开销,都请挂在我的账上。”

    嘭!

    舞女抱着女儿跪在了地上。

    “Herr, erbarme……”

    她是流忘于此的逃难者。

    在魔都生活了许多了年,可在此时此刻,好像暗淡生命中的一缕奇迹之光出现在身前的时刻,她还是下意识的说起了母语。

    老妓似乎是在祷告,又似乎是在感谢,对着曹轩和曹轩的老师,一个头又一个头的磕在地上,磕的额头青紫。

    老人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此刻,也无需听懂语言。

    以心映心。

    一切语言都失去了重量。

    他只是拉着曹轩,避开了这对母女的叩拜,反过来一揖到底,然后也没有再乘坐黄包车。

    师徒两个人,就牵着手。

    仿佛这里的居民一样,感受着脚下污泥的重量,一步又一步的沿着巷弄走去。

    “来沪上一趟,没有买到想要的洋唢呐,不失望?”

    老人忽然问道。

    “是萨克斯。”曹轩认真更正道,他的语气像是一个大人。“失望,不后悔。”

    没有什么乐器吹奏出来乐曲,要比一个人的生命更加重要。

    “你只能改变这一对母女的生活,这样的事情,在这座城市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在四万万同胞之中,也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觉得无力么?”

    “我只有这么大的力气。”曹轩说。

    “那如果有一天有了更大的力气?走到了更高处。”

    “那就救更多的人。”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

    曹轩听出了老人话语的意思,想起了半月前的晚上,师父对他满含期望所说的话,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抱歉,老师,我没有画出你想要的画,我在沪上也搞的一团糟。让您对我的画失望了。”

    “不。”

    “您不失望么?您刚刚还说过我的性格难当大任。”

    “不,我的意思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老画家摇摇头。

    “前些天,我对你说了‘观世音菩萨’这五个字,你知道这五个字应该作何解么?”他轻轻开口。

    “像个字迷一样,我没在听过的经书里找到答案。”曹轩摇摇头。

    “不,这不是经文,它本就是字迷。”老先生笑笑,“这不是我的话,是我几年前和叔雅写信,我问他,在他看来,什么样的人才能担当的起泱泱中华,下一代的文艺传承者的重量。他给我的回信上,就写了这五个字。”

    叔雅是民国时期,国学史大家刘文典的字。

    刘文典很受陈独秀的赏识,担任过孙中山的秘书,在安徽大学当校长的时候。

    传说曾因为老蒋要他交出学校里的我党进步学生,一个回旋踢踹在了老蒋的肚子上,差点被老蒋给毙了。民间小报传说中,还有“一个鲤鱼打挺,一脚蹬在老蒋裤裆上”的版本。

    有民国第一狂士的名头。

    此时正在清华大学,任国文系系主任。

    “我也想了很久,才搞明白,这就是一个字迷。所谓观世音菩萨,所谓观既是观市井百态,知众生疾苦。世,既通世故人心,准确的把握喜怒哀乐。音,既无论写文作画,都要讲究音韵节律,如高山流水,清澈动人。最重要的则是最后的菩萨两个字,即为要有救苦救难,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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