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庭,吹得廊下灯笼微微晃动,光影在青砖地上摇曳如水。宋芷安松开手后,并未多言,只低头继续擦拭桌角,仿佛方才那一下轻拥不过是错觉。可她耳尖微红,指尖也有些发烫。

    欧阳戎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最后一叠碗筷放进木盆,端起便往厨房走。水声哗啦响起,他开始清洗炊具,动作熟练而沉静,像是要把刚才那一瞬的情绪,尽数冲进流水之中。

    院中只剩风声与锅碗轻碰的脆响。

    屋檐上,一只夜鸦悄然落下,黑羽如墨,眼瞳泛着幽光。它静静盯着院子里的人影,片刻后振翅飞去,掠过月栖岛边缘的雾霭,消失在远处山林深处。

    ??

    竹堂?秋堂执法殿。

    烛火摇曳,映照出蓝若曦清冷的侧脸。她坐在案前,手中执笔,正在批阅一卷宗册,眉心却始终未曾舒展。

    “师姐。”门外传来低唤。

    一名执剑弟子走入,单膝跪地:“属下已查实,沙七狗归还降福剑后,当夜便独自前往藏经阁抄录《守心律》三遍,今晨又主动请命巡山三日,未曾懈怠。”

    蓝若曦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点。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弟子顿了顿,“‘心有所持,行有所止。剑不在身,道仍在心。’”

    殿内寂静片刻。

    蓝若曦轻轻放下笔,抬手揉了揉额角,声音低了几分:“这孩子……倒是比我想象中更通透。”

    “可其他弟子已有议论。”弟子低声禀报,“有人觉得他故作清高,沽名钓誉;也有人说他是畏惧责任,不敢承担重器之托。”

    “嗤。”蓝若曦冷笑一声,“他们懂什么?一把剑,真能衡量一个人的品性么?若真是君子,何必靠外物证明?若本就心邪,赐他千柄神兵又有何用?”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月栖岛方向。

    灯火稀疏,唯有一处院落仍亮着光。

    “你可知我为何要赠他降福?”她忽然问。

    弟子摇头。

    “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蓝若曦语气微缓,“也曾热血,也曾执着,总想以一己之力匡扶正道。可后来我才明白,最难的不是斩妖除魔,而是面对诱惑时,不动于心。”

    她停顿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我送剑,是试他;他还剑,是答我。答案……我很满意。”

    “那师姐接下来……”

    “不必再查。”蓝若曦转身,神色恢复冷峻,“传令下去,降福剑暂存执法殿,三年内不得轻授。另记沙七狗功绩一桩,准其入藏经阁第三层参阅典籍三日。”

    “是!”

    弟子领命退下。

    蓝若曦重新坐下,提笔在册上写下几字,而后轻轻一叹。

    “陶心伊啊陶心伊……你到底教出了怎样的弟子?”

    ??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

    藏经阁门前,沙七狗早已等候多时。他换了一身干净道袍,发带束得整齐,手中握着一支新笔、一方素砚,神情肃穆如赴大典。

    脚步声由远及近。

    欧阳戎缓步而来,肩披晨露,衣袂微湿。他手中也提着一个布包,里面是纸墨笔砚,一如往昔。

    “来了。”沙七狗迎上前。

    “嗯。”欧阳戎点头,“走吧。”

    两人并肩步入藏经阁。

    阁内静谧,万卷典籍陈列两侧,檀香氤氲。值守长老见是二人,只微微颔首,未加阻拦??昨夜已有命令下达,特许沙七狗登第三层,且可携伴同行。

    楼梯木阶吱呀作响,回音在空荡楼阁中轻轻震荡。

    至第三层,门扉半开,一道金符悬于梁上,隐隐流转灵光。

    “需以心印开启。”沙七狗低声道,“只有真正求道之人,才能通过考验。”

    欧阳戎不语,上前一步,伸手触向金符。

    刹那间,符文亮起,一道虚影浮现空中??竟是一个盘坐的老者,双目紧闭,气息如渊。

    “来者何人,所求何事?”老者开口,声如洪钟,直震心神。

    “弟子沙七狗,求抄《清心诀》,只为明心见性,不负师门教诲。”沙七狗躬身答道。

    老者不语,目光转向欧阳戎。

    “你呢?”

    “我无求。”欧阳戎平静道,“我只是陪他来。”

    老者凝视良久,忽然一笑:“好一个‘无求’。世人皆为所得而来,唯你为所守而至。门开。”

    金符消散,大门缓缓开启。

    沙七狗怔住,转头看向欧阳戎,眼中满是震动。

    他知道,这一关不只是考他,也在考欧阳戎。而后者,竟以“无求”二字破之。

    “走吧。”欧阳戎率先迈步,“天光还长。”

    阁内第三层比想象中简朴。中央一张长案,上置《清心诀》原本,玉简雕琢,字迹古拙。四周无窗,唯有顶上一颗明珠照明,洒下柔和光晕。

    二人落座,铺纸研墨,开始誊抄。

    笔尖划过宣纸,沙沙作响。一页页经文在墨香中浮现,如同心路徐徐展开。

    时间悄然流逝。

    直至午时,阳光斜照入阁,惊起尘埃飞舞。

    沙七狗停下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轻声道:“柳大哥,你说……我们修仙,究竟是为了什么?”

    欧阳戎笔未停:“你觉得呢?”

    “从前我以为,是为了变强,为了活得久,为了看尽天地奇观。”沙七狗望着窗外虚渺云海,“可现在我发觉,越往上走,越觉得孤单。规矩越来越多,人心越来越冷。好像只要踏上这条路,就必须舍弃七情六欲,变成一块无情的石头。”

    他苦笑:“可那样的话,我还算是‘我’吗?”

    欧阳戎终于搁笔,抬头看他:“所以你昨晚才会说,‘剑不在身,道仍在心’?”

    “是。”沙七狗点头,“我怕有一天,我会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桃源镇的井水有多甜,忘了米粒骂我时有多凶,忘了二狗哥喝酒总会脸红……这些琐碎,才是让我记得‘我是谁’的东西。”

    “那你找到了答案?”欧阳戎问。

    “也许。”沙七狗深吸一口气,“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在修仙的路上,依然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冷酷,不麻木,不因力量而傲慢,也不因规则而僵化。就像你一样。”

    这话出口,欧阳戎眸光微动。

    “我不是榜样。”他缓缓道,“我只是……还不敢变。”

    “可你已经做到了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沙七狗认真道,“你不争机缘,不抢功劳,不攀附权贵,甚至不愿显露锋芒。可你身边的人,却一个个因你而变得更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欧阳戎没说话。

    “这意味着,真正的道,不在神通法术里,而在你每日的一言一行中。”沙七狗看着他,“你不动声色地影响着我们,让我们在追逐长生的路上,没有丢掉做人最基本的良心。”

    欧阳戎沉默良久,终是轻轻一笑:“你要抄完了吗?”

    沙七狗一愣,随即也笑了:“还差三页。”

    “那就先把经文抄完。”欧阳戎重新提笔,“至于道,我们可以慢慢想。”

    两人再度埋首纸墨之间,笔锋稳健,心神澄明。

    ??

    与此同时,月栖岛另一端。

    余米粒蹲在自家院门口,手里捏着一根草茎,百无聊赖地嚼着。她时不时抬头张望,嘴里嘟囔:“怎么还不回来?都快晌午了!”

    宋芷安从屋里走出,手里端着一碗莲子羹:“你在这儿干啥?”

    “等消息!”余米粒跳起来,“七狗哥和柳大哥进藏经阁都快四个时辰了,你说他们会抄出什么名堂?会不会悟出什么惊世大道?还是直接突破境界了?”

    宋芷安把碗递给她:“先喝点东西,别净做白日梦。”

    “我才不做梦!”余米粒接过碗,咕咚喝了一口,“我说芷安姐,你说柳大哥是不是特别厉害?明明看起来普普通通,怎么谁都受他影响?连蓝师姐都对他另眼相看!”

    宋芷安搅动着碗中的汤匙,淡淡道:“因为他从不说假话,也从不做违心事。在这个人人都戴着面具的地方,反而成了最稀有的存在。”

    “所以大家都信他?”余米粒眨眨眼。

    “不是信他有多强,而是信他不会害人。”宋芷安抬眼望向藏经阁方向,“这种信任,比任何法宝都珍贵。”

    余米粒若有所思,忽而咧嘴一笑:“那我也要学他!以后我也要做个让人放心的人!”

    宋芷安失笑:“你能管住自己的嘴,我就烧高香了。”

    “哼!我偏要说到做到!”余米粒挺起胸膛,“我要做个……像柳大哥那样的君子!”

    “君子?”宋芷安挑眉,“你可知道,君子最难防的,就是别人也防着他?”

    余米粒一愣:“啊?”

    “越是正直的人,越容易被怀疑别有用心。越是无私的人,越会被猜忌是否另有所图。”宋芷安轻声道,“柳大哥这些年,不是没人排挤,也不是没有暗箭伤人。只是他从不计较,也不辩解,任流言蜚语如风吹过。”

    余米粒听得怔住:“那他……不难过吗?”

    “怎么会不难过?”宋芷安望着远方,“但他选择把难过藏起来,继续做他自己。因为他知道,一旦他也开始算计、防备、伪装,那么第一个失去信任的,就会是他自己。”

    余米粒低下头,默默喝完了碗里的羹。

    半晌,她小声说:“我以前总觉得,柳大哥太闷,太老实,活该被人欺负。可现在我觉得……他其实很勇敢。”

    宋芷安笑了,摸了摸她的头:“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已经比很多人强了。”

    ??

    黄昏复临。

    藏经阁门开,两道身影缓步而出。

    沙七狗手中捧着一摞抄好的经文,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欧阳戎走在身旁,神色如常,只是眼角多了几分倦意。

    “抄完了?”守阁长老问。

    “抄完了。”沙七狗恭敬行礼,“一字未漏,心无旁骛。”

    长老接过经文翻阅片刻,眼中闪过讶异:“心绪平稳,笔力沉定,已达‘静心’之境。难得。”

    他看向欧阳戎:“你虽未抄,但陪你前来,也算共修。此番经历,对你二人皆有益处。”

    两人谢过,转身离去。

    归途上,晚霞染红天际。

    沙七狗忽然道:“柳大哥,我决定了。”

    “什么?”

    “我要申请调往边境外巡查队。”沙七狗语气坚定,“我想去看看真正的江湖,而不是困在门派之内,听人勾心斗角。”

    欧阳戎脚步微顿:“危险。”

    “我知道。”沙七狗笑,“可正因为危险,才更需要清醒的人去。我不想将来某一天,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当初最讨厌的那种修士??冷漠、功利、眼里只有利益。”

    欧阳戎看着他,良久,点了点头:“好。若有需要,我可为你写一封荐书。”

    “你不劝我?”沙七狗意外。

    “我劝不住。”欧阳戎淡淡道,“心已定的人,不需要劝。你需要的,是支持。”

    沙七狗心头一热,重重抱了抱他的肩膀:“谢谢你,柳大哥。”

    两人继续前行,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远处,月栖岛的灯火再次次第亮起。

    那方小院,依旧留着一盏灯,等着归人。

    风起时,檐铃轻响,仿佛在诉说一个不变的约定??

    **无论走多远,总有一盏灯,为你亮着。**

    **无论变多少,总有人,记得你最初的模样。**

    而这世间最难修的道,或许不是飞升成仙,而是在风雨飘摇中,依然守住一颗不肯妥协的心。

    就像此刻的欧阳戎,默默走在归途上,衣袖沾尘,眼神温润。

    他不曾拔剑,也不曾叱咤风云。

    但他站着,就足以让某些动摇的心,重新安定下来。

    ??

    夜深了。

    他推开院门,看见宋芷安还在灯下缝补一件旧袍。

    “回来了?”她头也不抬。

    “嗯。”

    “饿了吗?灶上还有粥。”

    “不饿。”他坐下,拿起茶壶倒了一杯凉茶,“七狗决定去边境了。”

    宋芷安针线一顿:“去多久?”

    “不知。”他望着窗外星空,“可能一年,可能十年,也可能……再也回不来。”

    “那你给他写荐书了吗?”

    “写了。”他轻声道,“用的是‘陶心伊’的名字。希望不会给他惹麻烦。”

    宋芷安终于抬头,看着他:“你总是这样,默默为别人撑伞,却不肯为自己遮雨。”

    他笑了笑,没说话。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也该为自己活一次?”

    “我已在为自己活。”他望着她,目光清澈,“因为我守护的这些人,就是我的道。”

    宋芷安怔住,随即低下头,继续缝衣。

    可那一针一线,却比先前慢了许多。

    风穿过庭院,吹动帘幕,送来远处海潮的低吟。

    这一夜,月栖岛很静。

    静得能听见,一颗心在黑暗中,无声燃烧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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