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公子请随我来。

    何知新走到一座长条形的工坊前,指着一堆被剖开的木芯。

    这一批正是上回被得钱庄盗去的木芯。

    这木芯横截面呈大红色,有着细腻的波轮纹理,中间夹杂着许多紫晶状的不规则颗粒。

    洪范鼻端轻嗅,能闻到一股馥郁木香,与所用洗髓丹正相似。

    我们此刻所见的这些紫色颗粒,就是洗髓丹的核心原料,分量与木质相当,都比水沉重,名叫‘夺朱紫’。

    何知新解说道。

    洗髓丹那么多工序,最难的一道槛,就是如何把这个东西从木头里取出来。

    外头都传言说洗髓丹昂贵,是我们几家控制产量。

    其实大错特错!

    他语气无奈。

    我们何家好交朋友,若是能多产些浑然境丹药,何乐而不为?诚如公子所见,这些人工器械并没有什么昂贵之处。

    洗髓丹之贵之少,就在于蝉无鸣稀少,夺朱紫难得。

    洪范颔首,知趣地没有问稀少与难得的理由。

    看着那剔透的紫晶,他莫名陷入一种震撼情绪。

    许多念头闪过脑海。

    何知新脸上从不停歇的笑容让人受宠若惊的礼遇刚刚走过的工坊,以及眼前几位何家子弟小心翼翼抬过的半截木芯

    洪范却是陡然理解了书房内那幅未雨绸缪大字,亦全然信了何知新之前的话。

    何家做的不是利润,而是人情。

    武道资源生意的利益牵扯太广了。

    从这座作坊里出来的每一颗洗髓丹都关系着凉州某个世家某个门派某个人的修行进度。

    作为西京大族,何氏树茂根深家业不可谓不大,却在待人接物丹药销售方面如此小心,显然是吃过了不少苦头。

    这也正是金海洪氏李氏等等地方豪强所面临的困境。

    大华立国至今三百年,连十三王之乱都过去两百年了。

    蛋糕早就分完,新来的只能吃到点漏下的碎屑。

    洪范若想为族中开出一条路来,要么从别人嘴里夺食,要么就把蛋糕做大。

    蝉无鸣的栽培比较敏感,我不好多说,但夺朱紫这东西却是能与公子提一嘴。

    何知新领洪范进门,跟在两位子弟身后。

    凉州能做洗髓丹的共有七家,我们何家产量只占到总量的四分之一;据我所知,七家的工序技艺辅料各有不同,但是核心成分都是这夺朱紫。

    很多事对外行来说是机密,但对内行来说平平无奇。

    譬如这夺朱紫,看着外表如晶似玉,实际上质地脆且易燃,与木质勾嵌生长,受力稍大就会碎成粉末——偏偏蝉无鸣的红色木质却对洗髓丹的药性有害。

    他伸手指了指一张操作台。

    一位三十许年纪的伙计正用极锋利的钢刀从木芯上刨下一层层指甲片厚的木条。

    就夺朱紫提取这一道工序,就有好几个流程。

    何知新说道。

    先分割木芯至丝绦状,去除大块的木纤维,用水漂洗溶解杂质。

    最后将相对纯净的沉淀滤出,再以人工挑选。

    蝉无鸣本就宝贵,又要经过这几重消磨,浪费的夺朱紫远比剩下的多!

    洪范点点头。

    他看着几位年轻工人一手持放大镜,一手用银镊子仔细挑拣。

    只有色彩纯净一丁点杂色都没有的晶体才会被挑出。

    剩下那些废料里明明还有不少杂紫,却只能放弃。

    花了两刻钟时间,何知新亲自带着洪范将何家工坊看了小半。

    虽然具体细节配方原材料来源等等未曾透露,但整体流程却基本说了个清楚。

    对一位浑然境的缇骑做到这一步,堪称仁至义尽。

    换任意一个正常人过来,哪怕最后未能达成目的,也不至于对何家心生怨恨。

    出了工坊,几人行至前门。

    正在互相道别时,洪范还是忍不住开口。

    二爷,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可否让我带走一些夺朱紫的废料,我想试试能不能将其进一步分离。

    说出这句话,洪范心中也是忐忑。

    不管何知新此前对他做出了多高的评价,两人都只是第二次见面。

    一般人听了这般冒昧要求,大有可能当场翻脸。

    不过何知新到底执掌何处寻行多年,面色竟一丝不苟。

    洪公子,我何某人向来自负眼力,善于相人——我们今日相处时间虽不长,却已知你是人情练达之人。

    他斟酌语句回道,沉默片刻后,又突然发问。

    我听闻公子与器作监那边,特别是庄公相交莫逆?

    此话一出,洪范便知道不止是自己对何家做了功课,眼前这位何二爷也是个有心人。

    不敢说莫逆,确实很投机。

    他回道。

    何知新闻言,终于释然而笑。

    我既信得过庄公,也愿意信公子。

    他对远远跟在后头的常随招了招手。

    横竖是些无用之物,本来都是倒在田里做肥的——你去取个布袋来,把这些废渣装个半袋。

    虽然我对家中技艺很自信,可毕竟事涉族产,还是希望洪公子今日所见所得,休要示人。

    最后,何知新叮嘱道。

    洪范肃然承诺。

    请二爷放心,今日诸事,不可能自我这露出半句口风。

    ······

    当夜。

    穹窿开阔,百里无云。

    月光自林叶间漏下,疏如残雪。

    朝日院中,洪范点一支长烛,独坐光下。

    石桌上白纸摊开,被碳笔写满。

    左边是机械设计简图,右边是质点化的受力分析,以及公式推导与数据计算。

    在下午见到夺朱紫的时候,洪范就想到了前世的一种工业机械。

    离心分离机。

    这是一种利用离心作用,分离混合物中各组分的机械,在另一个世界被发明于十九世纪中期。

    其原理并不复杂。

    设想固液混合物作回转运动时,密度大的悬浮物(固体颗粒或液滴)保持稳定圆周运动。

    此时颗粒受四个作用力。

    重力支持力(提供惯性离心力)浮力,以及流体对颗粒作绕流运动的拖曳力。

    通过合适的回转速率特殊的容器设计,打破上述平衡,就可以使不同性质的颗粒做出不同运动。

    洪范在院中独坐至深夜,就是想要设计出一台合适的离心机,分离夺朱紫与木碎。

    如此,山中但无路,他也能为洪家单开一条。

    :化用了张岱名句——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这几天连续无存稿更新积累了一些疲劳,心力也耗散不少。

    外加小作者没上过大推荐,牵肠挂肚地浪费了些情绪。

    想了想今天就请个假,只此一更,借机和运营官外出下个馆子。

    就酱,感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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