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闻泉水叮咚,缓缓流动着,一条细小的瀑布朝着溢着,不嚣不吵,静得极为舒心,好不畅意。

    小六恍然,此地,着实来过。

    曾经下得山来,便是走得这一条路,只是下山后,这条路便见不得了。

    “这是哪?”鹤远好奇地看着四周,见那远没有另外两条宏伟的渺小瀑布,啧啧称奇:“三溪三溪,还真是跟三条瀑布连着啊。”

    掌柜回头看了跳来跳去的鹤远一眼,笑出声来,指着前方:“沐云峰。”

    话出,鹤远自是听到了耳朵里,四下观望着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似是没有听清,失声道:“啥?沐云峰?”

    不及再说些什么,鹤远跳起脚来,作势要往身后跑,吆喝道:“不去不去,我不去。”

    掌柜也不理会急眼的鹤远,往上走去。

    身后,哪来的什么路?

    鹤远哭丧着脸,只得跟在身后,身子都不觉得佝偻起来。

    见状,小六问道:“怎么了?”

    鹤远摇头,哭声说道:“这山,真的上不得啊。”

    哑然失笑,小六算起来已是上过二次,不觉明历,回道:“是吗?”

    唉声叹气,又是一声,

    “造孽啊。”

    这山上得着实轻巧,与寻常山峰一般登着,完全没有了当时又是心境又是山路的那般坎坷废力。

    只是鹤远这厮,皱成苦瓜的脸嘴中碎碎念,尤其是夜幕之中,周围丛林里的蛐蛐不断鸣着,与鹤远的嘟囔声此起彼伏,相得益彰。

    小六看在眼里,很是匪夷所思。

    小六不知晓,掌柜又怎可能不清楚呢?走在最前,夜色里亦看不清脸上戏谑的表情。

    鹤远成了飞瀑楼的伙计已有些时载了,可如何成了飞瀑楼的伙计,自然也是掌柜招来的。在哪招来的,亦是自问虚山上。

    鹤远并非是三溪镇上居民,所来为此,自然也是那山上所谓的长生仙人。

    当年的山门开放,登山路有千许人,鹤远在其中之一。

    同样的心境三阵,鹤远人如其名,鹤立鸡群出类拔萃,天资之出众引得问虚四峰主侧目,无不期待其如何登上峰顶而来。

    只是,这厮太懒,或者说是太倒霉。

    鹤远当年所来时,远没有现在飞瀑楼那般麻利的忙活,凡事吊儿郎当,一副不上心的模样。

    第二阵心障阵时,仅仅登了二千余阶便不肯再爬,指着前面不见尽头的山路,张口就是泼妇骂街的姿态,骂得自己累得口干舌燥方是停止。

    可鹤远依是没有登上山顶,更甚没能过了第二阵,石碑亦不曾观摩过。

    倒霉之说就在这里。在石路上骂得累了歇气之时,鹤远碰到了一头极为壮硕的大肥鹿,与鹤远相向而走。

    鹤远一直心中抗拒着山上,原因便是出自这里。

    心中难为忘怀的障碍,他记得真切,被那头大肥鹿用轻蔑的眼神盯着,像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接着,被那头大肥鹿给丢了下去。

    又何曾没有抵抗过,奈何那头大肥鹿不止是吃什么长大的,皮糙肉厚怎么打都无济于事,眼睁睁让大肥鹿把自己一顿胖揍,丢下山去。

    醒来时鼻青脸肿浑身酸痛,瞧见了一长须老者躺在竹椅上小寝,那里有竹林,竹屋,看的人莫不惬意。

    只是,那老者没有搭理自己。

    正打算四处转悠之际,自竹屋后面的一个小菜园里瞅见了个熟悉的身影,卧在菜园里闷着头大快朵颐。

    就是令自己这般惨状的始作俑者,那头厚实壮硕的大肥鹿。

    张大嘴巴正要喊出声,突然伸手捂在了嘴上,没有露出声息。可依是被那头大肥鹿听到了,支棱起耳朵,扭过了头,看到了站在那僵硬不动的鹤远。

    鹤远嘴角牵出一个勉强的弧度,冲大肥鹿招招手,道了句:“幸会。”

    大肥鹿只喘了几下鼻息,没有站起身的迹象,继续回过头吃着。

    刚舒了口气,一只手自鹤远身后拍在了肩膀上,吓得一激灵,差点跳起脚来。

    而那只手的主人,就是现在飞瀑楼的掌柜。

    “山上如何?”掌柜笑眯眯问着鹤远。

    鹤远听着掌柜话语,略作迟疑,想着方才看到的波涛竹海,回道:“还行。”

    掌柜瞅一眼鹤远身后,菜园里的大肥鹿,说道:“跟我下山。”

    鹤远嗤之以鼻,冷笑一声:“屁话,我来就是为了上这山,你要我跟你下去?”说着,觉得自己声音大了些,顿时小心翼翼回头看了大肥鹿一眼,生怕它有什么动静惊到,过来又是对自己一顿痛揍。

    那般无力的感觉,被一头畜生打着,如何觉得痛快。

    “不怕它?”掌柜朝鹤远身后的大肥鹿努努嘴,问道。

    鹤远偷摸摸又是瞥了大肥鹿一眼,壮起胆子,说道:“怕个甚,大不了我躲着它走。”

    说着,身后突感有些不适。

    见掌柜摇头,闻开口:“但是它可能盯上你了。”

    心中一紧,不再等扭头看去,一股外力自胯下涌了上来,被大肥鹿抛飞到天上,又狠狠摔到地上。

    鹤远突是变了个人一般,极为敏捷的自地上跳了起来,一溜烟逃离跑了出去,吼着:“直娘贼,这山老子不上了!”

    可惜,如何快得过大肥鹿呢?

    跑了只几步,被大肥鹿追上,一蹄子登在了屁股上,重心不稳,鹤远朝前踉跄几步,一头栽进了泥土里。

    盆一般大小的蹄子顺势就要往身上踩去。这要是踩在身上,还了得。

    “跟不跟我走?”掌柜依然是噙着笑脸,悠闲看着,不紧不慢地开口。

    鹤远此时哪里还顾得什么,抬起脑袋连忙点头:“跟跟跟。”

    招手,大肥鹿喷着鼻息,收了蹄子,悠哉悠哉地回了菜园那里。

    鹤远趴在地上,抬着头错愕地望着掌柜,惊疑地开口:“你俩是一伙的?”

    掌柜顺势蹲了过来,看着鹤远,说道:“当然不是。”

    鹤远爬起身,拍拍身上泥土,略带哭腔,说道:“这山真是坑死人啊。”

    ——

    临了夜半时候,终是到了山顶,听着簌簌竹叶飘摇声。

    月光皎洁,小六看得竹椅静置,竹屋里悄无声息。

    鹤远躲在最后,战战兢兢,四下打量着,似乎是找些什么。

    “别找了,不在。”掌柜似是清楚二人的心思,说道。

    同时一声叹。

    小六有些失望的叹息,那个老者,不知去了何处。

    鹤远舒心的叹息,那头畜生,不在这里。

    有感,二人对视一眼,不知所叹何意。

    既是大肥鹿不在这里,鹤远顺手折下一节竹枝,拿在手中挥舞着,开始好奇的观望着。

    朝前走了几步,开口问道:“掌柜,来这干什么?”

    话出,掌柜突然转身,快至残影连缀,一掌印在了鹤远胸口。鹤远始料不及,登时闷吐出一口血水,身形止不住,倒飞出去,砸进了大片的竹林中。

    小六惊神,但掌柜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根本来不及反应什么,也是一掌打在胸膛,翻涌喘息不过,栽入竹海之中。

    吃痛里,耳畔闻掌柜漠然声音,“我若是下了杀手,你们已经死了。”

    鹤远嘶吼几声,捂着胸口挣扎着站起身来,未成只半跪在地,此人的确是掌柜无疑,可为何这般行事?

    “你的搬山典呢?”未等鹤远站稳,掌柜眨眼间移至身前,丝毫没有留手,再度带飞出去,撞在竹干上,压得竹干变了形状,极限之时猛然弹回去,将鹤远抛出,方是摔在地面。

    曾几何时,沐云峰曾经的主人嘱托自己,要将慕鸳小子留在问虚,不得离开。

    掌柜听从了,将其想法设法留在了飞瀑楼做了伙计。

    可如今,沐云峰成了自己的。

    那个曾经的主人,一经离去,十死无生。

    什么债,需这般费尽心思,甚至交出性命来还?

    于那提着破剑的家伙,当真厌恶到了极点。

    留在问虚,又有何用?

    不若,亦该让他们走出去。

    小六扶着竹节,起身站立。掌柜方才扭头看向小六:“奔雷劲虽说算得上山门功法,势大力威,但招式简一,不得变化,只可出其不意,难以久战应敌。”

    鹤远嘴角呕出淤血,再无慵懒意味,瘦小的身子站得挺直,坚毅地看着掌柜。

    掌至身前,鹤远力逾大地,踏向地面之际,有轻微震荡以身为中心向着四周扩散而去。一声低喝,鹤远身上衣衫鼓得满满当当,以双掌迎了出去。

    对拼一掌,鹤远双脚稳踩地面,向后划出半丈远,沿途出现一道浅浅的凹壑。

    “听闻你会一门武学名为靠山崩,见你使过,用那奔雷劲颇为相像,但这两门功法着实不够用,待离去之时,我便把这门功法交给你,让你去了了你心中那些疑惑的事情。”掌柜背对小六,直冲着鹤远,开口说道。

    一字一句听在小六耳中,胸中掀起浪涛,虽是认真看着,可掌柜所说话语,已是再明显不过。

    “此功法,名为搬山典。”

    鹤远缓缓凑了过来,痛得挤眉弄眼抓耳挠腮,哼哼唧唧个没完。

    此时的小六才知道,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鹤远,竟是个撰铭四十重的修士。

    掌柜席地而坐,招呼二人一同坐下。看着小六欲言又止,说道:“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也不愿告诉你,无非一些费心费力的腌臜事,本来想着留你在飞瀑楼,但时至今日,你还是回你的天衍都,将事情问个明白。”

    顿了顿,继而说道:“若是不差,燕昭那厮,应是还在那里等你。”

    小六嘴角开合,不知该说些什么。以往如何都不肯放自己离去,今怎这般轻松地要求自己回去了?

    说着,掌柜扭头看了还在喊疼呼通的鹤远一眼,说道:“你跟着一起。”

    鹤远一惊,不可思议的看着掌柜,寻声问几句,照旧问不出个所以然。

    交代好事宜,掌柜开口:“明日一早,会酒楼叫上钟杜武,了了那些事,你们再回来。”

    起身入竹屋,打着哈欠便要去睡觉。

    鹤远也是有了倦意,跟着进去,接着便被丢了出来,留下一句,“地儿小,你俩在外面将就。”

    事已至此,小六又如何睡得着。愈发云里雾里,不得其解。

    掌柜所谓心思,不得而知。

    曾经的掌柜安于现状委曲求全,不懂沐云峰主人的所作所为,更是看不懂那些挤破脑袋的长生之路,心死之人,又何止掌柜一人。

    经历过死亡,便格外看重生的珍惜。

    酒楼,已是掌柜所以。

    可是。

    掌柜入了竹屋,躺在冰凉的床上,闭着眼,喃喃道,

    “我还奢望呐。”

    二人围在那把竹椅旁将就了一夜,第二日下山时,告与钟杜武,看着钟杜武诧异的表情,有些搞笑。

    这算不算仙人入俗世?

    钟杜武开口问道。得鹤远冷不丁泼了盆凉水:“在酒楼当打杂的仙人?那可真是了不得。”

    只觉可笑,一心成仙前来,落了个酒楼伙计之名,如今非但没学到什么,又要回去。说得上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当日,三人同行,便离了飞瀑楼,离了三溪镇,往东走去。

    听掌柜所说,天衍都离这里亦有数千里之遥,大概方向就是三溪镇以东,三个不知道路何在的家伙,闷着头踏上了归途。

    钟杜武指着鹤远问小六道:“为何带上这厮?”

    鹤远得意洋洋,说道:“掌柜特许。”

    要说这问虚的地界,周遭方圆着实荒凉了些,难见人烟,找不得丝毫能够落脚歇息的地方。

    三个人就这样没头没尾的朝着东边前行着,好在带了充足的粮食,一时间也饿不到。

    行了得有两日之久,终是远远的得以瞅见一片非同寻常的枯黄绿意,不时飘向当空的徐徐炊烟,宣示着此地的生机人息。

    已是深秋时节,依是入了绿意中,一片极广阔的树林,树木高大威猛,冠上枝叶大多已是凋零,踩在地上清脆声阵阵,一株株此起彼伏却也将不少阳光拦在了外面。

    听着丛林中热闹的动静,啃了两天面食的鹤远有些馋肉了。抹了抹嘴角,便要去猎些什么,解解口腹之欲。

    于是三人意见出现分歧,钟杜武与小六想要去寻人家,倒也不是外面不能将就,这般大的丛林保不齐有些什么凶险野兽,这两日当真睡够了地为床天为被的露天生活。

    鹤远将包袱塞给小六,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只走几步,兴趣缺缺又踱步走了回来。

    见鹤远如此神色,小六不禁开口问道:“不是要去打猎?”

    鹤远闻言摇头,面露为难,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手无寸铁,打不得。”

    钟杜武一旁吹捧道:“鹤兄何许人也,赤手空拳,足矣。”鹤远点头认同了钟杜武的说道,接过自己的包袱背在背上,说道:“保存实力,不急。”

    深入林中,得见一处不大的空地,有简陋栅栏胡乱围成一个院子,一间茅屋落座在这。

    定睛看去,有个蓬头垢面的人正坐在院中,守着面前的一锅冒着蒸汽的汤食,不断朝下面添着柴火。

    胡子很乱,围了个满脸,看不清那人容貌,不知年岁如何。

    “大叔。”小六率先开口问道。

    不见回应,静悄悄,柴火送入火焰中,发出声响。

    若不是有了这个动作,还真的以为这人已经死在了那里。

    钟杜武忍之不住,入院中,临在那人身旁,看到了杂乱发际里一双无神得厉害的眼瞳。

    人近身前,依旧是无动于衷。

    鹤远凑过来,低声嘟囔道:“本以为是个聋子,这么一看居然还是个瞎子。”

    正僵持着,小六走来。

    闻那人身子轻颤,朝着小六看了过来。

    快到眨眼之间,站在前面的钟杜武与鹤远二人只觉得一阵风过,跟什么擦肩而过,眯了一下眼睛。

    锅中的汤水还在咕嘟咕嘟沸着,弥漫出浓重的肉香味,柴也着得旺盛。只是那个不闻外物的家伙,不见了踪影。

    凛神,二人转身,看见那人暴起,速度快得惊人,根本不及三人反应时间,已是冲至小六身前,只手扼住了咽喉,生生提了起来。

    方欲有所动作,那人又一把将小六丢在地上,小六猝不及防后得以喘息,咳了几口。

    实然,能在这荒郊野外立足生存,远没有看上去那般简单。

    这一刻,陡然崩起身体,如临大敌,这人,古怪得很。

    那人又重新变作了邋遢模样,无视三人严阵以待的姿势,重新坐回了沸腾的锅前。

    “哪来?”那人终于是出声,也不看向诸人,盯着锅子开口问道。

    钟杜武与鹤远哑然,好似认识小六一般。小六揉了揉有些红肿的脖颈,回道:“西边。”

    闻言,那人冷哼一声,骂道:“放屁!”

    此人喜怒无常,摸不透心思。钟杜武蹙着眉头,始终不敢松懈,实力不清不明,但方才那一击,已是表明了一些。至少的,非自己三人任何一人所能敌。

    “饿了。”那人守着面前肉羹开口,继而说道:“去劈些柴来,这茅屋便让给你们一晚。”

    说着,身后有动静传来。回首望去,有一少年,正拖着一头豪猪缓缓地走进院子里来。

    钟杜武与鹤远就这样回首看着。

    少年无视二人,一眼便认出了朝自己最近的小六。

    小六失神,此少年,刻骨铭心。

    天衍都前,曾有少年见少年。

    此地,亦是少年见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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