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瞅着步入云海的王乾无际,低头看着大口喘息的小六,说道:“如何?”

    “可怕。”小六额头汗珠滚动,说道。

    掌柜笑笑,很是满意:“可不,枯之九境的大修,整个问虚,只此一人啊。”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问:“那奔雷劲感觉怎么样。”

    小六眉头黑线,摇头:“不怎么样。”

    掌柜仰头哈哈大笑:“这就对了。”

    说完,冲小六招招手:“走。”小六跟在身后,问道:“去哪?”

    “带你去接个人。”

    ——

    一处无名山林里,百兽嘶吼,群鸟惊飞。有一头体型壮硕庞大的熊罴正嗅着鼻端欲寻个猎物果腹。

    所经之处,那些远远望见熊罴的走兽已是早早地逃了。

    熊罴低头嗅着地面走兽留下不久的气息,缓缓跟着,突然一止,抬起巨大的脑袋,鼻中喷出两股重息。

    眼前,一个细皮嫩肉的少年赤手站立。

    熊罴早已是饥饿难耐,厚重的皮毛掠动着,前足抬入半空,怒吼声起,血口开合之际,有大片粘稠的唾液连接在上下颚间汇成丝状,被行动起来的风吹得不断变化着形状。

    那震耳欲聋的吼叫,熊罴看似笨重的庞大躯体速度快得惊人,携着呼啸的风,前掌便朝着那少年拍来。

    熊声,少年不懂。

    少年声,熊亦是不懂。

    只听闻,少年开口道:“算你倒霉。”

    临近之时,熊罴嗜血的眼神突然变了,疯狂扭动着自己的躯体,欲要挣扎着改变扑来的方向,这头在林间横行的野兽,竟是流露出了恐惧与惶恐。

    气势汹汹的吼叫变作了颤声的嘶嚎。熊罴兢惧的眼神中,看到的是一双异样的手,莹白如玉,对向自己。

    身形止不住,终是迎在了那双手上。

    熊罴庞大的身躯顿止,扬头倒地,只拼命扭动几下,气绝身亡。

    少年抓过熊罴的下肢,拖着沉重躯体,缓缓离去,沿途留在原地一道不浅的划痕。

    至一间茅屋前,少年将熊罴的尸体往地上一丢,在门前敬声道:“师尊,猎到吃食了。”

    话落,一成年男子于屋内走了出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眼角眯着似是没有睡醒一般。

    瞅着占了半个院子的狗熊尸体,扒皮放血十分熟络。

    不及许久,烤架支起,两根硕大的熊腿烤得金黄,油光发亮,香气扑鼻。身旁锅中水沸,亦是香气阵阵,原是煮了一锅肉粥。

    少年将余下的肉质晾晒好,来至男子身后,眼中有悔悟闪过,开口:“师尊,真的回不去了吗?”

    男子的手微不可闻得顿了一下,转瞬即逝,继续往支架下添柴。

    见师尊这般颓废,少年叹息,不肯如此,继而说道:“上次实然弟子马虎大意,让那小子钻了空子,还请师尊再与我去一次天衍都,我定不会再手下留情。”

    话落无言,男子半眯着眼神盯着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胡须拉碴,眸中黯淡无光毫无生意。

    少年咬牙,气不过,扭头便走。

    “喂。”身后男子出声叫住少年。少年喜出望外,回头看去。

    男子指了指一旁空地,声音如一汪死水沙哑乏力毫无斗志,说道,

    “劈些柴回来。”

    眼前,烤架下的火焰,虚晃不定跳跃不止。

    ——

    钟杜武看着所处大殿,眼里流露心向往之神色,内心却是切齿不甘,早已不止骂了那石碑多少遍。

    殿中算上自己有二十四人。

    山顶之时,有七十二人。得悟石碑,有十余人当场被临来仙人领走,不见踪影,自己这个第二悟选之人,竟是没一人看在眼里。

    幸好在大多数人尚无所悟,那些所悟未被看中之人,便被领来了这里。

    气场晃动,有十数人自眼前走了出来,落座在众人前。

    “问虚有五座主峰,方才那些人所悟是为主峰所学,所以被尽数领走,尔等不差,于此便可入山门。”有人声浪波动,传入众人耳中。

    二十四人站立,犹如针毡紧张不已。

    眼见得,有人被座中之人要走,每点人之际,便是身后门中出现一人将其带走。

    钟杜武诧异直至错愕惊神,本以为所悟虽差,应是比不过那一流武学,与一同这二十三人差不了多少。

    这般看来,那二十三人被挨个叫去,愈来愈少,倒是自己,稳稳站在这里,不曾惹人注意。

    心中哀嚎怒吼,欲哭无泪,这酒池肉林,到底是多不受人待见。

    终于,殿内只余了钟杜武一人。

    目光尽数落在钟杜武身上,却无一人开口,令得钟杜武尴尬羞恼不已。

    正失落叹息之际,身后声音传来:“行了,跟我走吧。”

    扭头回望,看到那山下飞瀑楼掌柜正笑眯眯步入殿来。

    “你。”钟杜武惊讶不解,想不出这掌柜如何上得山来。

    不及钟杜武问出声,掌柜已来到钟杜武身旁,呛声:“我什么我,毁我题字一副,我来要债了。”

    如遭雷击,钟杜武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掌柜身后一人面露无奈,冲钟杜武打了个招呼。

    掌柜对那人笑笑,指了指钟杜武:“就是他,新伙计。”

    钟杜武更是不解,只觉大失所望,难不成这酒池肉林,只配下山做个酒楼伙计,连山上都待不得了?

    小六走过来拍拍钟杜武肩膀,安慰道:“无妨,酒楼挺好。”

    掌柜带着二人便要走,对着那殿上众人吆喝一声:“这人你们不要,我可带走了,不得反悔。”

    钟杜武僵硬地跟在掌柜身后,与小六并排而行。掌柜站在最前,背对着钟杜武开口:“听说你悟了酒池肉林?”

    钟杜武点头,嗯了一声。

    掌柜笑了,竖了个大拇指,赞赏道:“厉害,真有本事。”

    钟杜武无言,只得勉强笑了几下,无处可去,只好如此为之。

    出了大殿,钟杜武看一眼身旁小六,出声:“一同?”

    不及小六回应,钟杜武长舒一口气,颇感安慰,喃喃道:“还不错。”

    掌柜领着二人,说道:“费了这些力气,可真是不易。”

    无人阻拦,径直下了山去。

    等掌柜带着钟杜武与小六下山去时,王乾已是再度来到了沐云峰上。瞅见那把竹椅静静搁置在庭院里,空无一人。走过去晃了一把竹椅,冰冰凉显然是许久不曾有人坐过。

    只得踱步入了竹屋中,桌上一碟凉掉的菜食,两双竹筷并排放着,沐云峰主人身子挤在那小小竹椅上睡得正是酣甜。

    也不出声,王乾蹙着眉头,站在竹屋门口一言不发,黑着脸瞅一眼熟睡的沐云峰主人,驻足门前闭目凝神。

    过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沐云峰主人悠悠醒了过来,睁眼便看见了堵在门口,脸色乌青很是不悦的掌教。

    指了指桌子对面的另一把竹椅,示意王乾坐下。王乾走到竹椅旁冲沐云峰主人作揖然后落座。

    沐云峰主人拿起竹筷夹了两口菜食入嘴,尝了几下,这菜食凉了就没那般多姿多味了。

    又是取出一双竹筷递给王乾:“人老觉也多,吃点?”

    王乾板着脸,没有接那竹筷,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为何?”

    沐云峰主人看着王乾,说道:“一笔买卖,不曾亏本,急得什么。”

    竹屋外静悄悄,连一丝风声都不曾听闻,屋内的气氛更是沉闷得透不过气。王乾的脸色愈发黑了些许,也顾不得如何尊重眼前老者,逼问道:“你可知那子一步石阶入道?且悟了你置在山顶的奔雷劲碑文,就这般送到山下做了打杂伙计?前些年那个姓鹤的小子不说些什么,这次无论如何我也想问个明白。”

    沐云峰主人的长须可能是方才睡觉的缘故有些凌乱,也没有伸手去顺,放下王乾不曾接过的竹筷,食之无味,反问道:“你觉得元隼修为如何?”

    闻言,王乾冷笑一声斩钉截铁地说道:“市侩小人,胸无大志。”八个字将飞瀑楼那掌柜全盘否定,针针见血毫不犹豫。

    沐云峰主人摇摇头,反驳道:“我与你有些相反,我恰恰觉得他细水长流**远瞩。”

    王乾听得有些可笑,也不便明说什么,冷讽道:“那老祖这意思,我这师叔酒楼生意是未雨绸缪深谋远虑之举了?”

    “至少没你眼中那般不堪入目。”沐云峰主人目光颇为坚定,盯着王乾一字一顿地吐露。

    “至少?一个修为不弱的修士跑到俗世经营酒楼生意,贪恋财物,满身铜臭,不必至少,就是不堪入目。”王乾开口,毒舌本性显露无疑,骂得掌柜个狗血淋头,似是觉得不快,又是说道:“即便如老祖所说,可这区区化海境半吊子,又能掀起多大的风雨?”

    “元隼不行。”沐云峰主人开口,亦是样掌柜头上泼了一盆冷水,笑笑,继续说道:“可是不代表他家那些伙计不行啊。”

    语出,如遭雷击,王乾惊神,双手不自觉紧紧攥了起来。

    见王乾如此神情,沐云峰主人自顾自继续说着:“都说问虚五主峰,天启混然矢玄若冥沐云,可我这沐云峰上不就只有我糟老头子一个?这第五峰,在山下啊。”

    但见王乾嗤笑一声不可置否。沐云峰主人笑眯眯,眼睛成了缝线:“四峰之上,有四经四策四典,所以沐云峰居第五峰当真是名不副实了。”

    “依老祖所言,这山下一座酒楼,还藏着一经一策一典,大隐隐于市了,那还真是我王乾目光短浅不识大体了。”王乾敛起震惊神色,又是冷漠凌冽模样。

    沐云峰主人摆了下手,说道:“倒是言重了,不过这山下,也的确不会碍了他们的前程。”

    王乾径自起身,面色依旧,说道:“后山登仙梯一事,那人仅仅登了两层,与其说是被天劫打成飞灰也不见得,那人,就是小六吧。”

    说着,扭头走到了门前,欲要离去,瞥了沐云峰主人一眼,低声道:“其实猜得到,大家都心知肚明罢了。无非是老祖你心有不甘,还想再搏上一搏,但老祖可有想过,曾经那个大世,千百年不曾见过的天骄如云的鼎盛时代亦是惨败尽数身死,留下不知几人在什么荒废地界苟延残喘垂垂终老。凭他们,可能吗?”

    出了门口,丢下最后一句:“你要做什么我不管,但如今问虚无人,若是拿他打什么算盘乱来一通,我问虚掌门。”

    以往对待老祖敬重有佳直如高山仰止一般的问虚掌教终于是硬气了一把,说得铿锵有力气吞山河不怒自威。

    “第一个不答应。”

    沐云峰主人看着门口消失的身影,叹了口气,眼神中满是欣慰流露,喃喃道:“好一个问虚掌门啊,可怎么偏偏是头倔驴呢?”

    方等王乾踏入竹海,愤而离去之时,沐云峰主人不知何时已出了竹屋,立于那小小的庭院内,一只手扶在竹椅上,开口说道:“走得毛躁,话可曾问完?”

    王乾止下脚步,侧扭了下脑袋,没有转身的迹象,说道:“不走,等你讲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给我听不成?”

    沐云峰主人晃了晃手下的竹椅,眼中有惋惜闪现,低声道:“即便是故事,开头叙述听得乏味,这故事结尾难道还就不听了?”

    “无妨,有人不愿听,讲与我听也好。”二人话语中,有道声音自竹海之中传了出来。

    王乾目光一凌,朝那声音源头看去。只见一青年男子,身子倚靠在一根竹枝上,正笑吟吟观望着这里。

    风过竹海,引得竹叶汇动,发出不绝哗然声响。

    王乾面色寒如冰霜,看着那陌生男子,有威压无声漫过,卷向前方不远处的青年男子,出声问道:“何人?为何入我问虚沐云峰上?”

    下一瞬,王乾脸色骤变,噤若寒蝉大惊失色。

    那青年男子视若无物,轻描淡写地走过来,拍了拍王乾惊骇失色的脸蛋,无形中王乾布下地威压消失不见。在王乾惊疑地目光中,那青年男子云淡风轻,与王乾擦肩而过,向着身后沐云峰主人走去。

    有冷汗直流而下,王乾这才回过神,扭头向那人看去。这眼前人,修为怎可用深不可测形容,绕是自己枯一境界的能为,仅仅坚持了不足一个照面。

    看得沐云峰主人脸上噙着笑意,任由那青年男子临近。

    一步一步,看在王乾眼中,时间漫长如烟,仿佛竹海都消失了一般,视线中只留下那青年男子的身影。

    终是入了庭院,青年男子一屁股坐在了沐云峰主人视若珍宝的竹椅上,摇了摇,发出一声舒畅的叫声,说道:“还是你这个老东西懂得享受,猫在这等好地方清闲快活。”

    沐云峰主人哑然失笑,也不反驳,帮着青年男子晃晃竹椅,问道:“我这里可还行?”

    “甚好甚好。”青年男子闭着眼睛点头,学着不知某人的语气回应道。然后睁开眼,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呆若木鸡瞠目结舌的王乾,说道:“接着吵啊,不碍事,我就听着。”

    沐云峰主人招手,王乾受意,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站在一旁,如临大敌。

    见王乾这般模样,青年男子也是笑出声来,问道:“我又不会吃了你,紧张什么?”说着扭过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为自己摇着竹椅的沐云峰主人,说道:“你这问虚,可真没意思。”

    “要有意思,你还上得来?”沐云峰主人反问道。

    见二人如此熟络,王乾额头汗水失了些许,斟酌良久开口问道:“前辈究竟是何人?”

    那青年男子捏着下巴,眉头微蹙不知如何开口。

    “来讨债的。”沐云峰主人突然出声回道。青年男子闻言,惊奇地看一眼沐云峰主人,说道:“有点意思。”

    沐云峰主人停下手,自屋中搬了把小竹椅给自己坐下,坐在青年男子身旁,问道:“刚下山,不去看看?”

    青年男子摇头:“不看,看见又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小子,黏人,就喜欢赖着我。”笑嘻嘻,似乎是在说一件很稀疏平常的事情。

    沐云峰主人的眼神飘忽得有些远了,混着无穷意味,说道:“背负这么多,不累吗。”

    青年男子歪着脑袋,不以为意:“我不说累,谁知道我累不累。”

    起身,掐了掐王乾的肩膀,啧啧道:“你这老东西,就喜欢藏拙,教得可真不怎么样。”

    沐云峰主人无话,笑得有些舒心,如释重负。

    “走了,就是来看看。”青年男子招招手,离去。

    王乾凝着眉头,坠云雾中茫然若失。

    静听山林竹海,风起云涌。沐云峰主人突然站起了身子,郑重其事地冲着王乾说道:“这竹屋,后面那块田,你帮我交给元隼那厮。”说着,低头看了看身下竹椅,失笑,笑得总有那么些悲凉:“当真是便宜他了。”

    王乾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来。

    “活了这般久,倒了值了。”

    沐云峰主人很是严肃地交代了王乾许多的东西,王乾悉心记下,记在脑中,总觉得心上阵阵发痛,却不知为何。

    “不是问他是谁吗?”沐云峰主人以往精神抖擞焕发生意的模样陡然间变了,依着那花白的发须,俨然一个垂垂老矣的暮年老者。

    “是当年,不知天高地厚,不为世间存的反天余孽啊。”

    一话出,悲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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