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语出,嘘声一片,这不是问了句废话,若是好上都挤在山下干什么?

    说书先生也不觉得尴尬,笑意更浓:“这上山既然是难于青天,那这下山,大家觉得是难是易?”

    又一问,嘘声顿时少了许多,开始变得嘈杂起来,众人皆是议论开来。既是勾起众人气,说书先生醒木再下,道:“我的愚钝见解,上山难,下山更难。”

    此时,有人出声:“这话怎么说?难不成先生上过山不成?”

    “这山自然是不曾上过,单相思,想上上不得啊。”说书先生脸不红心不跳,平静的开口。众人哄笑,慕鸳等着菜食静声听着。“但我这话自然是有得我自己的见解。”说书先生不紧不慢的开口,却急得不少人拍着桌子,吆喝几句。

    慢悠悠咂口热茶,说道:“这么些年,虽说来上山的人多得数不清,但绝大多数都是徒劳而返,甚至是不少人丢了自家性命。可这终是绝大多数,依旧有极少人上得山去,成了山顶不问世的神秘仙人,所以说上山难。但能上山人极少极少,这么久了,也算不得是极少了,大家伙都知道有人上得山去,可何时听过有人下得山来?”

    语出,众人惊,迟迟不曾言语,扭头四顾面面相觑。此时,伙计端着菜食摆在了慕鸳桌前,道声谢,津津吃起。

    说书先生显然很是满意眼前众人的神态,暗自得意却依旧开口:“自身拙见,当不得真。”

    案前憩息的掌柜不知何时戴正了盖在脸上的金钱小帽,正冷冷看着眼前惊呆的众人与得意的说书先生,忽勾了下嘴角,一抹凛冽闪逝。

    “信口雌黄,胡言乱语!”

    这酒楼内,有不少是登山登得累了一无所获扫兴而回的外来者,听着说书人一番言语,皆是议论纷纷,顿时楼内嘈杂声一片,听不出个所以然。

    又听醒木声,众人静下细闻说书人开口,“既然是今日开山路登山门,那今个咱们便聊聊这为何登山,又怎样登山。”

    “先生若是懂得怎样登山,又何必在这飞瀑楼当个说书人,早就上山当个逍遥仙人了吧。”有人出声起哄,夹杂不少笑意。或是因登上徒劳而返缘故,都是有些不满与遗憾。

    说书人也不恼火,只回道:“只是些早年来人的道听途说,听与不听自然是随得你们。”话落,更有不少人听得兴起,附和道:“先生快点讲些,莫听那些家伙胡言乱语。”说书人又自顾倒了杯热茶,缓缓咂了几口,润了润不曾干涸的喉咙:“听闻这登山路便是山上人播收门人的方便之门,但开启时间不定,或是一年半载,或是三年五载,更甚者十几载不准,若是上了山,自然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移山填海,上天入地近乎于无所不能,当然更是能延年益寿,乃至乎长生不死。”

    正在吃着饭食的小六听到这止下了手里的活计,仰起头往说书人那里看了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老六的身影,又浮现那要去自己性命的老者,继而是救得自己性命的老者,最后甚至是曾在念寸山落草,被老六拿了性命的方清平,所谓仙人,莫不是都藐视众生,自尊于万人之上的存在。

    “于是咱这个三溪镇这小地界成了香饽饽,大把大把的人挤破脑袋来这想登上山去,凡事自然都是讲究个机缘,你哪怕是上不得山,可这山上,也不见得吃多大的亏。”说到这,说书先生突然顿下,露出个深长的笑,众人正听得兴起,纷纷吵嚷起来。说书人换了个坐姿,再道:“哪怕上不得山,这偌大的山林,谁又敢保证没些啥稀奇玩意呢?前些年,我便是亲眼瞧见个中年男子,趔趄下山,背上背负着个不大的破烂包裹,所过之处,香飘四溢啊。若是不差,定是在那山中发现的唯有山上人栽种的仙果啊。后来包裹更是被那中年男子以五万金票卖给了……”

    说书人也是说得兴起,方伸出根手指,侃侃而谈之时,柜上拨弄着算盘的掌柜突然莫不明地咳了一声,入了说书人的耳中。似是醒悟过来,说书人自知失言,伸回了手指,砸吧砸吧尚湿的嘴,接过醒木落下,清脆刺耳,笑呵呵道:“预知后事,且听下回。”

    顿时一片嘘声,众人又自知这是说书人惯用的吊胃口手段,也由不得抱怨,默默回到桌前,夹几口菜食或是饮一口浊酒,暗自回味方才说书人的言语。

    小六自然是不在意那些,酒足饭饱之时,起身,往着掌柜走去。

    临近,掌柜只是抬头瞥了一眼,拨弄几下算盘,开口道:“二钱。”

    哑声,小六脸涨得有些红润,莫说二钱,小六此刻是身无分文,半个子儿也掏不出来。直愣良久,回道:“掌柜,我这实是囊中羞涩,万不想掌柜能通融通融,或是许我些活计,抵掉这顿饭食。”

    本是想着给自己找些粗累活,干完抵掉便走,不曾想掌柜竟是捏捏下巴细细大量小六一番,继而点点头道:“我这酒楼五层楼上还只得四个伙计,倒是真的缺些人手,既然如此,你便留下做个跑堂如何?”

    小六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抱拳敬声:“这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我有要事在身,实在是耽误不得。”

    掌柜低下头继续拨弄算盘,开口:“那你这意思,吃白食?”小六忙是摆手:“那自然是不敢,只是当真是有些急事,还需尽快赶路。”

    话完,小六只站着,掌柜一声不吭,拨得算珠直响。终于,掌柜抬头:“那这样,你去这五层楼上,替我摘一副挂在墙上的字下来,这顿饭钱就当是抵了,如何?”

    闻言,小六心喜,再抱:“多谢。”说完,便奔着楼梯而去。

    不多久,又是一人面露尴尬前来,开口:“掌柜,我这不远万里跋涉而来,盘缠已尽,这顿饭食实在是给不起了。”不等说完,掌柜只是低头摆了摆手,那人会意,抱拳,“多谢掌柜。”扭头便走。此刻掌柜突然抬起了头,却没有望向这人,而是看着小六上得楼去的梯口,竟是不由得咧嘴笑笑,喃喃道:“真是个好苗子。”

    那赊账之人方走至门口,一层楼还在忙活的伙计不知何时来到身前,伸出手拦住了去路。赊账之人错愕,问道:“这是何意?”

    伙计赔笑几声,回道:“您受累,劳烦把衣服脱了,抵了这顿饭食,小本买卖,总不能赔得血本无归不是?”

    赊账之人颇感意外,回头望了望柜台,掌柜一眼都不曾往这里看过。再回头看看消瘦伙计,语气微寒:“你家掌柜方才可是让我走了?”

    伙计点头:“走是自然,可也得留下个物件抵押,不然小的咱也无法交差不是,我家掌柜脾气爆着,您多担待,别让小的难做。”

    “那我要说不呢?”赊账之人已是面露寒霜,颈上隐约有青筋爆起,俨然是练过有些火候的硬派功夫。伙计无奈摇头:“那非是得小的亲自动手了?”

    赊账之人怒极反笑,被这伙计一本正经的态度气得发笑,奔着这山路而来之人,怎能少得了武力傍身,若是手无缚鸡之力,这高不见顶的山头,你又得攀到猴年马月。

    再观二人,赊账之人身形虽算不得极其壮硕,可也是硬朗非常人,走路虎虎生风看上去便是有把子力气。而这伙计面黄肌瘦,身躯微佝,不若个猴子一般。赊账之人握了握拳,冲着伙计道:“这光天化日,你叫我脱了衣服我定然是不肯,你若再这般胡搅蛮缠,那也怪不得我了。”

    伙计见此,揉了揉鼻尖:“那您这是要动手了?”赊账之人不言语,只是伸出手欲要推开伙计,至伙计胸口,灌力,伙计纹丝不动。

    见状,赊账之人惊疑声起,收掌正欲再推,却见伙计长臂顺自己胳膊攀附而来,揪过领口,生生将自己丢出门外,然后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绕是自己这不弱的武学底子,竟是做不得丝毫反应,被摔得个七荤八素,躺在地上一时间忘了动弹。

    伙计踱步而来,三下五除二极为麻利地扒下了赊账之人的衣袍与裤子,只给他留下了一身单薄内衬,然后抱着衣衫,冲依旧躺在地上没有缓过神的赊账之人恭了恭身子:“您且慢走。”继而扭头回楼。

    陡然坐起,赊账之人面露惊恐,望一眼那硕大牌匾,飞瀑楼三字龙飞凤舞,挥毫大气,正看着,额头有汗珠滚下,猛地起身,也顾不得身上只一套单薄内衬,不觉羞耻,慌忙离去。

    伙计走到柜前,将尚有余温的衣物随手丢到地上,看向掌柜。掌柜伸手指了指,说道:“看看去。”伙计点点头,也是赶了过去。

    这木质楼梯,也不过五层楼,竟是长得出奇,且地方也是愈发的小,二层楼上几乎小了一层楼的一半,这里的人也是少得可怜,甚至是没能坐满。三层楼更是只有寥寥四五个单独房间,方至三层楼与四层楼交界,一股酒气扑鼻而来,迎面下来两个人,一人已是酩酊大醉,连头都抬不起,口中含糊不清,身体全全靠在了另一人身上,被另一人搀扶着,嘴中笑道:“钟兄,怕是这好酒喝得有些多了,这山还如何登得上去了?”。楼梯狭窄,小六让到一旁让二人先行,那搀扶之人抬头,二人目光交视,那人笑着点头以示谢意,小六同样回之。

    交错而过,小六回头望着那酩酊大醉之人的背影,竟是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意味,沉吟片刻,小六便是上前几步,欲知那醉酒之人身份。一层楼伙计健步跨了上来,见小六疑惑神情,问道:“怎的了?掌柜叫我来瞅你去那五层楼上,取那字墨下去。”

    小六点头,弃了向前追问的冲动,继续往着五层楼走去。至五层楼,梯口直直冲着一个房间,再无其他,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中的,便是窗外,那云雾缭绕之山景,登高而望远,此话所言极是,心胸陡然开阔,往前踏几步,俯瞰而去,便是之前在山上见到了那汪湖泊,远比在沐云峰上看到的壮观得多。伙计揉着鼻子,晃了晃地上凌乱的几个酒坛,摇头:“真能喝。”

    美不胜收之景中,败笔突兀。潮湿峭壁上,水迹不见,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如蚂蚁湍行,难看至极,倒也瞧见不少人,已是入了云端,不见了踪迹。

    “登山登山,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是那块材料,无知者无畏,还真是说对了。”伙计见小六看得失神,也凑过来,看了一会感叹道。

    小六扭头看向伙计,竟是没了一层楼是那个低头哈腰的模样,出奇的平静,开口道:“小二哥怎么称呼?”

    “不敢不敢,姓鹤,名远,鹤远,遥远的远。”

    小六点了点头,回道:“慕鸳,字尘灏,渊渊灏灏的灏。”

    听闻,伙计突然笑了,“你这名字,有些矛盾啊,尘是尘土,灏为水势,若以五行之说,土克水,尘与灏便不可共生啊。”

    小六自山景中移回视线,再观房中布景,奇雅极馨,回道:“无妨。”

    一层楼下,白棠搀扶着烂醉钟杜武踉跄下楼,掌柜笑眯眯:“怎得?五层楼上景色如何?”

    白棠顿下脚步,招了招手:“自是极好了,那酒自是更好些。”

    掌柜突然哈哈大笑,看着烂醉的钟杜武,意味深长:“看得出看得出。”

    见二人又是搀扶离去,再度开口:“怎得?这样子可能上了山?”

    烂醉的钟杜武忽然醒了半许,只含糊嘀咕了一句,便又是沉沉瘫去。

    听着钟杜武所言,白棠耸肩,冲掌柜点头,离去。掌柜重复着钟杜武方才话语,轻笑:“无妨,无妨。”

    听着小六所言,鹤远摇头:“既然无妨,那便最好不过了。”小六绕着看了一周,不曾见得挂在墙上所说字墨,触了墙壁,鹤远努努嘴,小六顺着望去,原是那字墨正挂在窗旁,眼界皆是被山景夺了过去,以至于忽视了这个地方。

    只一眼,小六便已是失神,远比方才观得山景要痴迷,迟迟不拔。鹤远站在一旁,念道:“踏鹤青归不知处,随风可入半世窟?”抓耳挠腮看了片刻,摇头:“一塌糊涂。”

    方读,小六望着最上横放的四个突兀大字,笔法相较于两列要粗陋得多,却也是出奇得契合,喃声:“山河大好。”

    鹤远望一眼字墨,再望一眼愣神的小六,也不打断,笑盈盈站着,伸出一只手去扶一旁的木椅,方触碰上,便将一盏酒杯碰到,虽说无酒,却是发出了刺耳的声响,连手忙脚乱地接过酒杯,小心翼翼地摆正,做贼心虚一般瞥了小六一眼,好在小六并未有何反应,这方才放下心来。

    突然间,小六回头,开口道:“鹤远兄,你不觉得,这字上,缺些什么吗。”鹤远挠了挠下巴,摇头笑道:“你这就是难为我了,我若是懂这些,还用得着在这酒楼当个跑堂伙计?”

    小六自觉失言,回头,便要伸手摘下题字,鹤远在身后开口:“不急,送过去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你多看些时候也不赖,更好多让我留着空闲歇歇。”听着伙计懒散话语,小六哑然失笑,只得点头:“好。”

    不几多时,一缕氤氲雾气透过窗户漫过,鹤远忙迎过来挥手打散,不满道:“去去去,这满屋香熏都叫这雾气给勾了去了。”正说着,伸手便要将两页窗户关上,临关尽前,又是瞅了那绰绰人群,“成仙成仙,一个个都是傻子一样,仙人那么好做,这个世上哪还来的凡夫俗子了?都跑到那鸟不拉屎的山上去,咱这山底下的大好河山要是不要了,真是些愚昧无知的傻瓜蛋啊。”

    雾气挥散,印到了壁上题字上,浸了一许,有墨香漫出,小六深嗅了几口,伸出手沾一下四字笔迹,触得湿润,看指尖,有墨渍未干。

    难明意味的轻笑,小六只低头看着指尖墨迹,两根手指将墨渍捻开,让不多的墨自手指纹路上铺染开来,沉默良久,终是轻声开口:“山河大好,不曾为仙。”

    言出,鹤远望向小六,道:“不曾为仙?你也想登登那山不成?”

    “登山?”小六愣了下,更是想了片刻,缓缓摇头:“不登。”

    鹤远不解:“不登?那这所言,不曾,似是有一大憾事一般,纵使揽尽这大好河山,只可惜是不曾做过一次仙人。”小六盯着鹤远看着,看得鹤远有些发怵,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怎了?”小六摇头:“方才题字时我问你是不是觉得这题字缺了些什么,你忙不迭说我难为你,现在我真是怀疑你到底是不是这酒楼的伙计,说是不解却反过来跟我挑刺了。”

    鹤远打着哈哈:“难道我所言不是吗?莫不是说有人掐着你的脖子,恶狠狠得问你可愿成仙?逼着你做个仙人,不做就要干掉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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