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浔将心里多年积攒,终究在这一日差点爆发出来的自怨自艾压制回去,很快回过神来“天师是否也觉朕不过是一条掺假的‘地龙’,太过虚伪,勉强装扮成一条真龙,诓骗自己,诓骗世人。”

    重云了然道“皇上难道还能回头不可?如今四面楚歌,两面就是万丈悬崖,皇上只能择其一而跳,一条是名垂青史,千古留名;一条是千古罪人,来路不正。皇上能跳那一条,还用说吗?”

    萧浔问道“另外两面呢?没有退路?”

    “有,正是退路”,重云道“是真正的退路,皇上一旦退了,保留住了如今现有的一切,但却会失了心,一生活在自责中,悲愤于自己的懦弱无能,自私将人带去无间地狱。老道不给皇上这两条,是因为皇上今日来了,来问老道,便就已经放弃了这两条路,皇上心里清楚。”

    萧浔若有所思的皱起了眉“天师不必和朕来来去去打哑迷了,当年先皇之死就问天师到底出了几分力!”

    重云老道孱弱的身体明显一震“老道窥探了半生天机,句句都说天机不可泄露,只有自己知道,那有什么天机,都是人心。”

    重云缓了会,继续道“当年先皇虽昏聩无道,却是身体硬朗的,不过与老道见了一面,就妄想追寻升天成仙之术,老道受人挑唆,被莫须有的名利地位迷了眼睛,将先皇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萧浔“是当年的郯素华,八皇子的生母,她蛊惑了先皇,与八皇子里应外合,妄想谋权,是吗?”

    重云摇了摇头“不是”。

    萧浔浑身一震。

    “真相究竟是什么?”

    “真相”?重云深吸了口气,追溯回去,哑声道“老道没记错的话,皇上当年与八皇子兄弟情深吧,郯素华的谋算,他大概不知道,老道就是个用来加深对先皇蛊惑的玩意,又哪能知道什么真相。”

    所有自欺欺人的想法居然被老道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他不知道”,推了个无地自容,一切猜测又被打回了原型。

    萧浔一直以为萧邹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包括故意与安王萧左针锋相对也是假的,就是为了逼得萧左狗急跳墙。

    尤其在萧左嘲讽他时,萧邹更是比他还生气,往往要千方百计的阴萧左一把,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方能好点。

    这些,从开始的感动,到后来渐渐被他拉入猜测,他便一直以为都是作戏,是郯素华和萧邹做的戏,连他一个不值一提的卑微人都不放过。

    如今却被重云轻而易举的推翻。

    萧邹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呢?

    所以,萧邹是真心对他的,将他当做阴谋密布的高墙里唯一的兄弟,真心待他,为了他,不惜明目张胆的和萧左对抗。

    每次替他抗过事后,有没有被郯素华责骂,萧邹从来没在他面前道过一字半句的苦水。

    重云不管此刻萧浔遭受了多大的打击,跟鬼拿链子追着一般,自顾自的急急忙忙的说着。

    “我只是每日照旧拿些奇奇怪怪的药丸给先皇服用,以确保他容颜不老,长命百岁,只是这些药丸都提前被送去过素华殿,动了什么手脚我都不知道,看着先皇日日疯魔,老道也惶恐啊,但命被人拿在手里,一步错,步步错。听闻郯素华是南疆人,南疆一惯善用蛊,老道也私下里查过无数典籍,根本不知道先皇的症状是如何导致的,连是不是中蛊都不知道,这些,皇上您不也知道吗。”

    “他呢?”

    萧浔低低问了句。

    重云一愣,好半天大概明白萧浔此刻的注意力不知为何都跑到萧邹身上了。

    重云道“八皇子时常来,有时候郯素华在,有时候不在,但老道基本就陪在先皇身边,两只眼睛自然看的清楚。八皇子生性纯良,觉得老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没给过一个好脸色,对先皇算是仁至义尽,常劝先皇保重身体,以朝政要务为重。实不相瞒,老道还偷听到八皇子要先皇处置妖言惑众的我,可都被早已经迷失心窍的先皇厉声斥责。”

    萧浔心下一团乱麻,疑惑更重了“所以,萧邹是真的不知道郯素华的所作所为,可是不对,按照萧邹后来反除萧左,死盯暗阁来看,根本就是知道什么,如此残忍的手段,怎么会是生性纯良。”

    他汲汲可求,机关算尽,到底算什么?

    重云“皇上切莫执着于旧事,覆水难收。”

    重云自己一知半解,萧浔陡然问道“那天师又是如何知道朕的身世的?”

    重云笑道“陪在疯癫的先皇身边久了,疯子偶尔胡乱说的话便多听了几句,如今在阁内悔过多年,细细琢磨,也能猜出个真假了。”

    萧浔坦然一笑。

    他的确非皇室血脉,他生母是个卑微的奴婢,不过陪了萧权湛几日,那来的他,不过是那虚荣的女人为了荣华富贵,诓骗来的。

    所以他自卑,觉得什么都不配,只能尽心尽力对天下子民好,他不想有一日被所有人戳脊梁骨,骨子里的痛让他的心卑贱到了脚底,抬不起头来。

    但好在萧欣是真正的公主,是他唯一的寄托,用心疼到大的妹妹,这是这个世上,他唯一的亲人了。

    萧邹可以对他好,一旦让他察觉这一切可能都是假的,那无异于雪上加霜,将他一夜之间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怎么能容忍。

    萧浔沉着脸再次问道“当年平王入狱,天师可曾与什么人暗中联系过?”

    重云坚定的一摇头“皇上可信老道,没有。”

    萧浔盯着他老来垂目的眼睛看了会,便知道他没有说谎。

    重云突然间好似卸下了一身的担子“他还活着吗?”

    萧浔楚然起身,没理会身后从凳子上跌落下来,碰倒了架子的重云,抬头看了一眼多年不见日光的占卜阁,径直走到阁口。

    淡淡留下一句“天师不是说自己是罪人吗,天道可说过,罪孽是凡人能赎尽的吗?何谓天道?怕也是无能为力吧!”

    李德意见萧浔出来,也没好向里面多望一眼,“皇上,您看接下来……”。

    萧浔“回宫吧!”

    李德意长喊一声“回宫……”。

    侍卫铿锵有力,肃然整齐的护送萧浔往大内宫里行去。

    听得身后的占卜阁门怦然一响,大约是小道童推门进去了。

    一如往日昏暗的阁内,重云老道士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书籍散落了一地,重云安详的倚倒在了地上。

    小道童跪在一旁良久,或许是方才流干了眼泪,一声不吭的默然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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