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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疲惫和醉态掩饰不住地挂在脸上, 注视着她的眼睛却在笑。

    孟疏雨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周隽。

    应该说她从来没见过谁在她面前有这样复杂的神情。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周隽看她的眼神不是简单的意外或者惊喜。

    更像是他背着重重的行囊,孤苦伶仃地在沙漠里找了一路水源,直到体力耗尽, 连绝望都发不出声音, 只剩认命的关头忽然看见了一片绿洲。

    他的眼睛像在说, 他得救了。

    孟疏雨盯着他的眼睛,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盯得太用力了,感觉眼眶酸得有点发胀。

    沉默片刻,她轻吸一口气瞥开眼去,低头看向桌上那块小得可怜的蛋糕, 抿了抿唇:“你这样会灵验才怪……”

    周隽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去。

    “许愿的时候把手握起来,不是让你平放在桌上, 是要举高到下巴,”孟疏雨脸上没什么表情, 声音却放轻,“许完愿也不是这样就好了,得把蜡烛吹灭才算数。”

    她话音刚落, 一阵冷风灌进店里, 烛尖那点摇曳的火光倏地覆灭。

    余烟飘散向风中,转眼消失不见,只剩一截发黑的残芯。

    孟疏雨重新看向周隽面带恍惚的脸。

    真的没人教过他怎么许生日愿望。

    怎么会没人教过他怎么许生日愿望?

    孟疏雨眉头蹙紧的时候,周隽却像被这风吹醒, 目光往她敞开的外套一落,忽然上前拢紧了她的衣襟。

    孟疏雨往后一退, 起了个头又僵住,低下头去看周隽的手。

    周隽动作很快地扣上她薄呢外套最顶上那枚羊角扣, 再弯腰往下,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腰越弯越低,最后弓着背滞在那里,盯住了她的脚。

    她的脚前半藏在毛绒绒的拖鞋里,后跟完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察觉到他的眼神,孟疏雨抬手推了下他的肩膀,往后挪了两步。

    周隽直起身往四下望去,快步走到货架边拿起一双保暖袜,到收银台结账。

    收银员看了两人半天早就看呆,愣愣扫了他的码。

    “麻烦帮我把蛋糕打包吧,谢谢。”周隽跟收银员说了一句,转身把孟疏雨拉到一边。

    孟疏雨顺着他的力挪到桌边坐下,见他拆开包装,捏着袜子蹲了下来。

    她眨了眨眼,一把挡开他的手:“……我自己来。”

    周隽抬头看她一眼,默了默,把袜子递给她,站起身来。

    孟疏雨后知后觉脚地发现脚后跟真的好冷,背过身匆忙穿好袜子,重新把脚塞进拖鞋。

    收银员刚好在这时候送来打包好的蛋糕,递给周隽。

    周隽一手拎着蛋糕盒,一手移到孟疏雨头顶,像要摸摸她的头,临到碰着她发丝忽然一顿。

    孟疏雨一抬眼,看见他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攥拢,然后垂了下来。

    “回去吧。”但周隽还是在笑。

    孟疏雨起身出了便利店,两只手伸进外套兜,低着头往小区走去。

    走了一截,发现周隽就跟在她侧后方,一直没上前和她并行。

    地上两道斜长的影子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一路走回公寓楼下,孟疏雨握上大门门把,推门之前又回过头去,看向台阶下目送着她的周隽。

    看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我没收楼文泓的东西,上楼就把他拉黑了。”

    周隽略带迟疑地点了下头,像在分辨她这话的意思。

    “上次他来送火锅,我也没请他上楼。”孟疏雨又接了一句。

    周隽又慢慢点了一下头。

    “我说这些不是觉得有义务跟你解释,就是不喜欢别人掺和我的事,被误会我也不舒服。”孟疏雨硬邦邦说完,不等周隽反应,转身推开了门,“就这样,走了。”

    周隽站在原地,看她走进电梯,看电梯门阖上,看电梯外电子面板上的数字从一跳到七,最后停住。

    深秋的风卷起满地的枯叶,吹鼓他身上单薄的衬衣,也把他吹了个清醒。

    从那晚收到孟疏雨说“最近不用接送我了”的消息起,他好像就没有清醒过。

    理智告诉他,当她连气都不想再生,那就是真的放弃了他。

    情感上却没法接受这一点。

    这十一天,他把他一向厌恶的侥幸心理演绎到极致,猜测她或许真的只是单纯想专心工作,又或者在用这种方式考验他。

    于是她在公司跟他共事时的每个眼神、表情、语气词都成了他可以解读的讯号。

    这侥幸心理让人上一刻喜下一刻忧,可怕到把人耍得团团转。

    但更可怕的是,某天他忽然意识到,他正在经历的这些猜测,他这些日子如坠深渊的每个瞬间,都是孟疏雨曾经经历过的。

    谁能在经历过这样的痛苦以后还喜欢他。

    他已经没有侥幸的余地。

    所以他逼迫自己接受现实,就像和谈秦说的那样,只能认了。

    他说服自己,孟疏雨不会再因为他难过,也算一件喜事。

    可是今晚,当他看见楼文泓出现在她家楼下,当他想到她将来会为另一个人开心难过——那些被包藏好的不甘忽然又不受控制地长出锋利的棱角,疯一样在他胸腔里冲撞。

    挣扎了十一天,功亏一篑只需要一秒。

    他还是没这么伟大,没能为她离开他而欣慰。

    但又不知道现在的他还能做什么。

    所以在这个穷途末路的日子,他跑去对蜡烛许了一个愿。

    在他快二十九岁的时候,做了他九岁都没做的事。

    然后意外地,得到了他九岁那年没得到的,她手心的那颗糖。

    也知道了,生日竟然是可以快乐的。

    次日一早,孟疏雨从床上醒来,拿起手机看时间的时候意外看到周隽凌晨四点十一分发来的消息。

    几点十一分?

    孟疏雨顶着满头问号打开消息:「今天我要去趟南淮看爷爷奶奶,明天蔡总到杭市之前回来。公司那边不用多打理了,蔡总下午才到,待不了多久,你在家好好休息。」

    四点多不睡觉汇报行程,是他有病还是她跟不上趟了?

    谁关心他休息日什么行程。

    孟疏雨关掉对话框,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腿一跨,一眼看到脚上那双保暖袜。

    毛茸茸的珊瑚绒质地,脚后跟挂了一只像狗又像狐狸的玩偶,丧着个脸,表情哭唧唧。

    便利店出产,又是临时买的,昨晚确实不好挑剔什么。

    现在仔细一看,真不是一点点土,一点点丑。

    但偏偏多看几眼吧,又品出一种滑稽的萌感来。

    孟疏雨动了动脚趾,眉头用力皱起:孟疏雨,你的审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问题?

    周天,孟疏雨闲着没事,中午吃过饭提前去了公司待命。

    办公楼包括车间都留了相关负责人加班,她往每个部门转了一圈,确认没什么纰漏,看看时间差不多,回了总经办泡茶。

    刚在茶水间备好茶,就听外面走廊传来一阵熟悉的朗声大笑。

    孟疏雨端着茶水出去,果真看见了蔡振林和他的小孙女。

    当然还有把他们接来的周隽。

    看周隽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皮鞋光洁,领带熨帖,一点没了周五那晚的落魄样,也不知说了什么,让蔡振林笑成这样。

    “蔡总,周总。”孟疏雨笑着迎了上去。

    “小孟,很久不见了。”蔡振林笑着指了指她。

    孟疏雨把茶盘托高一些:“可不是,幸好还记得您爱喝普洱。”

    周隽笑着比了个请的手势:“那蔡总里边喝茶?”

    “行,先歇会儿。”蔡振林往里走去。

    两个大人往前走去,孟疏雨落后一截,低头看向身边的小姑娘:“小元宜又长高了呀,不记得姐姐了吗?”

    蔡元宜摇摇头:“当然记得!疏雨姐姐这么漂亮,我才不会忘!是爷爷让我不要在大人说话的时候插嘴……”

    “那一会儿我们偷偷讲。”

    孟疏雨跟着周隽和蔡振林进了办公室,见两人在沙发坐下,替他们倒好茶,然后站到了一边。

    “别站着了,也坐吧。”蔡振林对孟疏雨示意了下对面沙发。

    “爷爷,那我呢?”蔡元宜嘟囔了句。

    “你坐那儿去,好好写你的作业。”蔡振林指指周隽办公桌边那张客椅。

    “好吧。”蔡元宜噘着嘴,拎起书包走过去。

    孟疏雨见蔡振林和周隽这会儿也就是先话话家常,还不聊工作,小声问了蔡振林一句:“要不我去陪元宜写会儿作业,您和周总先聊着,一会儿我再过来?”

    蔡振林笑着点点头,问周隽:“她在你这儿有在我跟前这么机灵吗?”

    周隽像是回忆了下:“倒是稍微差一点。”

    又把蔡振林逗开心:“看来还是我面子大。”

    孟疏雨不想听人精说话了,搬了把椅子坐到小姑娘旁边:“小元宜在写什么作业?”

    办公室大,即使两边都用正常音量交谈,声音也不会打架。

    但孟疏雨还是稍微压低了些声。

    “课外作业,”蔡元宜皱着眉头拿笔尾敲敲卷子,“做不懂这个诗,爷爷又不让我查手机。”

    “那姐姐给你讲讲。”

    孟疏雨接过卷子一看,是余光中的《等你在雨中》。

    “这首是爱情诗了,你这个年纪读不懂很正常的,不用灰心。”孟疏雨看了看题目,“第一题不会吗?”

    “嗯,为什么诗人明明在等人,却要说‘你来不来都一样’?那他到底想不想人来?”

    “当然想啦,这个要结合上下文,”孟疏雨尽量用浅白的语言解释,“你看诗人在雨里看着面前那一池红莲,等着他喜欢的人,然后说——‘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每朵莲都像你’,他等着等着,连看莲花都觉得像他喜欢的人,怎么会不想她来?这反而说明他一想到就快见到喜欢的人了,光看莲花心情都很好,连等待都很开心。”

    蔡元宜长长“哦”了一声。

    “好像有点懂了,那还有后面这句为什么是‘瑞士表说都七点了’,诗人在国外吗?”

    “我觉得这里的瑞士表应该是说瑞士产的手表,瑞士是钟表之国,尤其在诗人写这首诗的年代,你刚才看到周隽叔……”孟疏雨一顿,“哥哥戴的手表了吗?”

    蔡元宜扭头往周隽那儿望去:“哦,那就是瑞士表!”

    周隽抬头看来一眼,嘴上继续和蔡振林说着话。

    孟疏雨跟着看过去,和周隽的目光短暂交汇又迅速分开,摸摸蔡元宜的脑袋:“嗯,那是江诗丹顿的表,就是瑞士产的。”

    教蔡元宜做完了两张卷子,又和周隽一起陪着蔡振林到公司四处转了转,这一下午就过去了。

    就像周隽说的,蔡振林这趟主要是来杭市陪孙女参加活动,顺带到森代看看也没逗留太久。

    不过结束的时候,孟疏雨看出蔡振林有话想私下跟她说,和周隽一起把爷孙俩送到办公楼底下以后想了个表面说法,当着周隽面说她这会儿也要回公寓去了,不知道能不能麻烦蔡总顺便载她一程。

    蔡振林说当然可以,让她上了副驾的助理位。

    等车驶远,远到看不见身后目送的周隽,蔡振林才笑着说:“还是你机灵。”

    “蔡总,”孟疏雨回头认真说,“我是真想搭个顺风车。”

    “行,既然你搭上车了,我也顺便问问你,觉得在森代待得怎么样?”

    孟疏雨本来以为蔡总是要问他周隽的事,没想到是问她自己的事,想了想说:“感觉跟总部很不一样,跟着周总学到了一套很系统的行政管理方法,收获还是挺大的。”

    “嗯,以前在总部你那岗位就是学‘点’和‘线’,现在学到‘面’了。”蔡振林点点头,“那之后还想不想回总部?”

    孟疏雨斟酌着说:“我只要能发挥专长,在哪边都可以,看您觉得我在哪边合适。”

    蔡振林笑了笑:“总部明年可能要空出一个重要的行政岗,到时候比较看看吧。”

    夜幕降临,孟疏雨坐着蔡振林的车到了望江府门口,跟爷孙俩道了谢,走进小区,一路想着蔡振林在车上的话。

    以蔡振林的行事风格,肯定不会把没影的事拿来说。

    孟疏雨几乎可以确定,这个所谓重要的行政岗明年一定会空出来。

    而蔡振林也表达了他的倾向,既是给她一颗定心丸,也是提醒她勿忘总部的培养。

    孟疏雨出着神回到公寓,一进门就听窗外下起了雨。

    她赶紧走到阳台把窗户移拢,看头顶几件衣服干了,顺手收了下来。

    忙完一看时间,思考起晚饭的问题。

    本来想今天送走蔡总以后就在公司食堂吃一餐省事,结果因为看出蔡振林想跟她聊天,匆匆忙忙提前回来,这下也不知道晚饭吃什么好了。

    孟疏雨看了看空荡的冰箱,坐上沙发,拿出手机开始挑选外卖。

    刚打开app,手机一震,跳出一条新消息——

    周隽:「跑挺快。」

    那不然呢,她不顺着oss的意,跟着他这小boss?

    看是个陈述句,孟疏雨暂时没回,继续挑外卖。

    又看第二条消息跳了出来:「今天立冬,想不想吃火锅?」

    孟疏雨挑外卖的手势慢了一点。

    第三条消息:「想的话下楼。」

    孟疏雨从沙发上起身,狐疑地走到阳台,往下望去。

    雨幕里,黑色轿车安安静静停在楼底,只有雨刷器在规律地摆动。

    孟疏雨站在阳台打字回复:「不想呢?」

    周隽:「那我等等看。」

    孟疏雨走回客厅,又在沙发上坐下,重新打开app挑起外卖来。

    听着窗外倾盆的雨声,思绪却飘远去,想起下午教蔡元宜的那首诗。

    像是两个不同的磁场共振到了同一个频率,下一秒,一条新的语音消息进了手机。

    孟疏雨点开来,听见周隽带笑的声音:“反正我的瑞士表还没到七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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