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哥就是齐哥呀, 谢红兵和李林佩服的看着齐卫东骑车的背影,这时不摇不晃稳稳当当,仿佛不是骑在黑夜的乡间小路上, 而是县城平坦的马路,这胆量就不是他们能比得了的。要不咋人家齐哥挣大钱,他们只能跟着喝汤呢。

    可是这汤是真香呀。不枉他们忙活到大半夜,赶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费劲巴力一车一车把红薯送到平安庄。谢红兵和李林一边喝着简易版酸辣粉, 一边看向跟齐卫东在窗户下说话的夏菊花, 想象不出这么一个跟他们娘一样普通的农村妇女, 咋就当上了生产队长, 还有那么一个“夏小伙”的外号。

    不能干, 不被男人们认可,是不会被人这么称呼的, 虽然一个妇女被称为小伙,着实算不上褒义。

    齐卫东也喝完一碗酸辣粉, 正似笑非笑的跟夏菊花说:“婶子这手艺可真不便宜。”

    “看你这孩子说的,婶子这算啥手艺。”夏菊花在齐卫东面前,一如既往的谦虚:“不就是想着能填饱肚子就行。要是填进肚子的东西味道好点儿,大家伙都高兴不是。”

    高兴, 咋能不高兴呢。齐卫东吸了口冷气,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婶子想填饱肚子,也不能让我饿着是吧?”

    夏菊花笑一笑:“你是城里人,月月有供应粮,咋能饿着。倒是你这孩子太客气啦, 还给婶子拿这么多东西, 婶子都没啥还礼的。”说完, 看着窗台上摆的整整齐齐的四瓶水果罐头和两瓶麦乳精。

    这礼来得太奇怪了!

    夏菊花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齐卫东不可能不打听自己的情况,却没想到他打听的这么快。不光快,知道了自己的情况之后,继续合作在夏菊花意料之中,可是带着这么些单独给自己的东西,夏菊花心里是真没底。

    齐卫东却一脸的不以为然,笑了一下说:“婶子肯亲自给我换粉条,就是最好的回礼了,再要别的回礼,我不就成了贪得无厌的人吗。”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哪怕夏菊花不知道齐卫东每斤红薯四分钱就能拿到手,可是他敢开口用七斤红薯换一斤粉条,就说明这买卖他是赚钱的。不光赚钱,还能赚不少。

    齐卫东赚多少钱夏菊花没有兴趣知道,平安庄的人这一次每斤粉条能赚二斤红薯,夏菊花已经很知足了。至于齐卫东拿亲自换粉条的话来点自己,夏菊花根本不当一回事。

    红薯到手才是最让人踏实的,齐卫东觉得被忽悠了,心里不痛快,要敲打自己两句就敲打两句呗。

    齐卫东说完话,一直等着夏菊花怎么答复自己呢,结果等来等去,等到的就是昨天晚上见过的,夏菊花近乎木纳的表情,生生让他觉得自己一拳头打进了棉花地里。

    从跟这个农村妇女打交道起,自己咋就这么憋屈呢!

    齐卫东不甘心:“听说婶子炒花生的手艺也不错,连供销社都抢着让婶子帮忙呢。不如婶子替我也炒一点儿,一斤的加工费,我出五分钱。”

    这个便宜可比红薯换粉条大多了吧,眼前这个农村妇女还能不接着。只要她接了,以后还敢这么对自己吗?

    夏菊花摇了摇头:“你又笑话婶子。你们城里人啥好东西没见过,还稀罕婶子炒的那点儿花生。再说那东西吃多了也上火,你们家亲戚要是真爱吃,你也劝他们少吃点儿。”

    得,听明白了,你不就是要把卖粉条挣钱,坐实成替自己漏粉,是单纯的朋友间帮忙吗?齐卫东有些无语的看着夏菊花,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后面提的条件利益更大,而且还只是她一家能得,夏菊花怎么就不动心呢?

    没错,齐卫东敢肯定,晚上自己来取夏菊花“替”(去它的替)自己漏好的粉条的时候,那里头一定包括了不少平安庄其他家的粉条。

    不甘心失败的齐卫东,又咧嘴一乐,说:“婶子,眼看都要过年了,家里人也得做件新衣裳不是。要是婶子肯帮我炒花生,不管需要多少布,啥样的布,只管对我说。我保证不赚婶子的钱。”

    夏菊花奇异的看了齐卫东一眼,这样的眼神是齐卫东从来没从夏菊花眼中见过的,不知为什么,竟让他心里升起不安来。

    “真的什么布都行,要多少有多少?”夏菊花突然开口了。

    齐卫东打了个哆嗦,心里的不安更重了:“也不能说要多少有多少吧,婶子家总共才几个人。”

    说完齐卫东又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嘴巴:自从到黑市做买卖开始,他还从来没把自己说出去的话往回收过!这也是昨天明知道不是自己忽悠了夏菊花,而是被她不知不觉忽悠了,齐卫东仍把合作继续下去的原因。

    几看买卖做下来,齐卫东早已经无师自通了诚信的重要性。可是现在他很想把刚才说过的话收回来,不光想,还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收回是不可能收回的,在夏菊花跟前想也别想。她也学着齐卫东的样子咧嘴笑了一下:“唉,虽然我们家没几口人,可是亲戚多呀。谁家过年不得给孩子们做件新衣裳。”

    齐卫东特别希望自己昨天没见过夏菊花,跟他打交道的也一直是那个刘志双。那样他不光可以赚钱,还可以拿捏人赚得更多,更不用为了想让眼前的农村妇女吃瘪,反而被人用自己的话给套住。

    想他齐卫东,又不偷鸡摸狗,也不抄家乱打人,就想赚点钱,咋就这么难呢?

    齐卫东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那婶子你们家有多少亲戚?”

    夏菊花把手往平安庄的上空一划拉:“你也打听过了,平安庄一个村子一大半的人都姓刘,志双不是叫叔就得叫哥,不管落下哪个他都得落一身不是。”

    你不是刘志双的朋友吗,昨天我们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是朋友,所以我才帮着你从别人家换粉条的吗?

    “算了,我想了想,贪多嚼不烂,我还是不麻烦婶子炒花生了。”诚信什么的,齐卫东决定还是先放到一边,守住自己的利益最重要。

    夏菊花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行,婶子不让你为难。”

    这么好说话?齐卫东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夏菊花,就听人说:“其实我们家亲戚手脚都挺快的,你送来的这些红薯,年前应该就能漏完了。”

    齐卫东飞快的计算着不赚钱的布与可能得到的粉条之间的差价,心里仍然坚定着自己的想法。

    “我是平安庄的生产队长。”夏菊花突然说:“我们庄来年开春的地里种什么,种多少,我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算你狠!

    齐卫东的脸色变幻了两下,嘴角往两边扯了扯算是笑:“婶子,侄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家自己人的布,侄子能保证不赚你一分钱。可你也看到了,这买卖不是侄子一个人干的,跟着侄子忙活的人,也得多赚两个过年不是。”

    夏菊花听了眉开眼笑:“你说你这个孩子,咋把婶子想的那么好占便宜呢。婶子虽然就是个农村妇女,还能老占你便宜?你可是志双的朋友。”

    不,我从来没想过和刘志双做朋友。

    夏菊花还在笑咪咪絮叨:“既然你是志双的朋友,那他的亲戚跟你自己的亲戚也差不多。可是朋友有远近,亲戚有厚薄,婶子说啥也不能让你吃亏。”

    “婶子都想好了,那布咋也得比供销社的贵上个两毛钱一尺,你才能赚到钱吧?”

    齐卫东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自有拿布的渠道,进价也就是供销社往出卖的价格,真这么算下来,他还真没吃啥大亏。

    年轻人的愿望总是美好的,现实总会教他们一步步成长。夏菊花就化身那个促使齐卫东成长的人:“就是你也知道,咱们家这些亲戚呢,一人一年只有一尺布票,多的可就拿不出来了。所以你看……”

    等等,什么时候你们家的亲戚,变成了咱们家的亲戚?齐卫东不可思议的看着夏菊花一张一合的嘴,深刻认识到自己今天想借着送点东西让夏菊花难堪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

    自己是来让别人难堪的吗,分明是送上门来让人占便宜的!

    走出平安庄的范围,齐卫东才长出了一口气,恶狠狠的对谢红兵和李林说:“以后我要是说来平安庄,你们两个谁不劝我,或是没劝住我,就别想再跟我赚钱了。”

    谢红兵、李林:你刚才临走的时候,不是还跟人家婶子笑着说,明天一早还来吃婶子的酸辣粉吗?

    同样不解的还有刘志双:“娘,你咋说人家齐卫东还会再来呢?”刚才走的时候,齐卫东的脸都黑成啥样了。

    夏菊花看着堆了一院子的红薯,看着已经升起的太阳,心情大好的笑着说:“他怕自己不来,自己卖的那点儿东西都变成平安庄的。”

    刘志双更加奇怪了:“娘,你咋那么信齐卫东的话呢,要是他不把布送来,别人说你怎么办?”

    为什么那么信任齐卫东?夏菊花不能告诉刘志双,她上辈子听说过齐卫东的一些传闻,知道那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在八十年代最初做生意的人中,常被笑话太傻。

    可就是这么一个被人笑话成傻子的人,生意越做越大,九十年代就离开平德县,把生意做到承平地区去了。而那些笑话过他的人,很多还是守着自己的小买卖,没有几个真赚了大钱的。

    所以自从确定齐卫东,就是自己听说过的那位姓齐的生意人,夏菊花对他就有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信任——人的品性是注定的,除非受到巨大的刺激,否则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怕啥,就算是买不上布,大家手里的红薯是不是实实在在的多了起来。”夏菊花往四处看了一眼,小声说:“我是不是还能赚一斤五分钱的加工费?”

    刘志双都听呆了,这还是他那个一板一眼,生怕别人说出一个不字来的亲娘吗?

    不管是不是吧,应下别人的活儿总得做。刘志双为难的问:“娘,咱们家就两口锅,要是漏粉的话你炒花生别人可就都知道了。”

    夏菊花摇了摇头说:“今天你和你哥,先跟你表弟他们把你舅家的粉漏完,他们回家之前,咱们家先不漏粉。”

    见刘志双不解,夏菊花只好跟他解释:“不是娘不信你几个表弟,可是他们还小着呢,万一跟别人说漏嘴了,那可要出大事儿了。”

    娘两个说着话,满囤他们也吃完饭过来了,见到一地的红薯,有些好奇的问:“大姑,你这又是要帮谁家漏粉,这么老些可不好漏。”

    “可不是,我正跟你二哥商量,不行让他二叔他们帮忙吧,咱们家先把你们的粉漏完了。”

    满囤的了十分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要不我带着他们几个回去得了,反正我也学得差不多了,等回去带着他们一起漏。”

    夏菊花笑了:“你想回家,正好替姑办点儿事。”说完拉着满囤到一边,让他回家去问自己的两个娘家兄弟媳妇,今年都要给谁做新衣裳,都用啥颜色的布,并告诉满囤:“悄悄跟你娘说,你二哥一个朋友有本事,能买来不要布票的布,不过不能太多。”

    从到了大姑家,已经觉得自己思想受到冲击的满囤,再次受到了震动,他姑咋啥都会、啥都能买到呢?

    十七岁的满囤,已经到了知道轻重的年纪,不会把话问出口,反而没等夏菊花嘱咐,就郑重的说:“大姑你放心,除了我娘我谁也不说。我也会跟我娘说,不能一下子把二哥的朋友吓跑了。”

    夏菊花乐的拍了拍满囤的肩膀:“知道就行,快回去吧。”

    满囤一走,夏菊花在家里也呆不住,她得去找五爷和陈秋生两个商量一下,红薯应该怎么分配,最先应该从谁家拿粉条,还得跟妇女们打一声招呼,问清楚大家需要布的数量和颜色。

    至于质地,除了斜纹布,就是平纹带点花儿,现在哪有什么挑选的余地。

    等事情商量得差不多了,平安庄上空就笼罩了一层努力压抑着的兴奋,大人们个个不自觉的嘴角上扬,连带的孩子们犯点儿小错,也不会挨骂。

    李长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不解的问竟在街上走动的五爷:“你们生产队的人是咋啦,一个个都这么高兴呢?”

    五爷从算子里哼了一声:“一群眼皮子浅的东西,听说过小年那天杀猪就都忍不住了,现在就开始想着咋吃杀猪菜呢。”

    吃个杀猪菜就能高兴成这样?李长顺并不相信:“咋没见大壮家的?”

    “她忙着呢。”五爷面色不变的抬了抬下巴:“你没见我们平安庄现在厨房里的都是男人,那帮妇女们都忙着呢。娘的,这叫啥事儿?”

    你要抱怨的话,把嘴角放下是不是可信一点儿?李长顺背起手,一瘸一拐的往场院走。五爷在身后问了一句:“你找大壮家的有事儿呀,要是有事儿我让人叫她一声。再忙,大队长来了还能让大队长亲自去找她?”

    李长顺听出五爷对夏菊花好象真的有些不满,调回头来劝他:“我知道你觉得一个妇女当生产队长,心里肯定不得劲。一开始我跟你想的一样。可是这都快三月了,她干的不是挺好的。照这么干下去,来年你们生产队的分红差不了。”

    不光来年分红差不了,今年大家都能过个好年。五爷心里想着,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别扭:“过日子还能光指着分红?平安庄这些老爷们儿,脸算是丢尽了,天天进厨房里忙活,算什么老爷们。”

    李长顺不得不走回来,小声说:“要我说你们生产队的人就是太实在了,亲戚那么多,谁扛着红薯来了都帮着漏粉,自己生产队的活儿咋办?耽误了生产队的活,是不是得扣工分?一句现成的话说说,不比……”

    考虑到自己大队长的身份,下头的话李长顺真不方便说了。就这,也足够让五爷吃惊的:“这不是大壮家的让人给举报怕了,又怕你们大队觉得,我们生产队的人不帮助兄弟生产队嘛。”

    李长顺一下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说:“走,走,上你家我好好跟你说道说道。”

    等夏菊花被刘七喜找来的时候,李长顺和五爷两个早已经心平气和的说起各生产队买来的麦麸怎么处理好来了。

    夏菊花还有些后怕,想着等李长顺走了,就跟五爷商量一下,得在村口安排两个人,看到不是平安庄的人来了提前告诉自己一声。否则哪儿有那么好的运气,回回李长顺这样的外村人来了,都能碰着五爷。

    不过现在她得问:“大队长,是又有什么任务吗?”

    五爷已经点着了烟袋锅子,等着听李长顺的来意——刚才他都套半天话了,李长顺愣是一个字都没透露。

    李长顺看了五爷一眼,说:“刚才我都跟五爷商量半天了,也没想出啥好法子。那几个生产队我也去过了,都一个样。”

    夏菊花听的一头雾水,不解的看着李长顺,等他说的明白点儿。五爷把烟嘴拿下来,问:“敢情你刚才不是跟我扯闲篇,是真想把那些麦麸变成吃的东西?”

    “我还有心思跟你扯闲篇?”李长顺皱着眉,看着五爷新铺的炕席,说:“你又不是真走不动,地里的墒情啥样你能看不出来?咱们种了这么些年地,除了四二年大旱那年,哪年冬天这样过?”

    “那是你四二年以后没在村里。”五爷继续吧嗒他的烟嘴:“四七年还有一回来着,你没赶上。”

    “大队长,我们平安庄不是帮着各生产队漏粉了吗?”夏菊花小心的问出一句,也有替过两天平安庄依然漏粉做铺垫的意思。

    五爷瞪了夏菊花一眼,想想她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不会因为李长顺几句话就把黑市说出来,才垂下眼皮。

    李长顺又叹口气:“你们几个生产队产量都差不多,秋天各家分了多少红薯你心里没数?都漏成粉又能吃几顿。那玩意还不如蒸红薯饱肚子。”

    夏菊花无语了。她所以厚着脸皮粘上齐卫东,不就是为了让平安庄的人手里能多点儿红薯吗?这个办法在平安庄可行,那是因为平安庄的人心齐,也在夏菊花这里得到了足够的好处。

    别的生产队呢?夏菊花可不敢用自己的安全试别人的人心,所以她只能沉默。

    李长顺也知道现在就让夏菊花说出个主意来,是为难她,又叹了一口气:“大壮家的,我知道你们生产队最近都挺忙的。可谁叫你主意多呢。要是有空的话你也想想,那些麦麸还能怎么用。”说完一手支着炕沿,慢慢站了起来。

    五爷和夏菊花都跟着站起身来,一起把李长顺送到门口,同时请李长顺小年那天来平安庄吃杀猪菜。李长顺摇头:“现在就是给我龙肉吃,我也咽不下去。”

    被他这么一说,刚上工时还满心欢喜的五爷和夏菊花,心里都不好受。五爷让夏菊花忙她自己的去,自己则留在家里想主意。

    夏菊花是真忙,就没跟五爷客气,还得劝他老人家别太操心,说不定车到山前有了路,集体明年会早点儿发救济粮呢。

    五爷背手回屋,传来一句:“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吧?”

    不信,当然不信,可这不是没办法吗?已经学会解决不了的事儿先放一放的夏菊花,要去做她能马上做好的事儿。

    场院里的妇女们见她来了,一个个边编着席边对着她笑。夏菊花知道她们在笑什么,装出没好气的样子说:“都笑啥,常旺家的看看,谁编的席不合格,谁没按着进度把席编出来,该扣工分的扣工分。”

    李常旺家的随叫随到:“刚才我都看过了,一个个编的还行。虽然比不上队长你编的,可是供销社肯定挑不出毛病来。”

    她一说完,整个场院又传来妇女们欢快的笑声。

    怎么能不笑。七斤红薯换一斤粉条的好事儿,她们各家都能摊上,不要布票的布,家家都能买上几尺,以前敢想?好事是谁带来的,人人心里的数。这人就站在大家跟前,还会带更多的好事给大家,更该笑。

    夏菊花自己也绷不住了,坐回安宝玲跟前,发现她手里拿着巴掌大的一块纸,还捏了一小截铅笔头,在纸上画着夏菊花看不懂的符号。

    “你这记的是啥东西?”

    安宝玲抬头看她一眼,理所当然的说:“记谁家要多少布呀。”

    牙疼,夏菊花前所未有的牙疼:“这个是谁家的,要几尺?”她随手指了中间的几个鬼画符,问安宝玲。

    安宝玲自己端详了半天,不确定的说:“好象是赵华山家,要七尺,能出三尺布票。”

    赵华山家的正好坐的不远,听到安宝玲提到自己,怕到时真买错了,忙说:“三壮家的,我不是要七尺,是要九尺。布票倒是能出三尺。”

    夏菊花终于知道李长顺和五爷叹气时的感受了:“算了,一会儿还是让秋生来记吧。要不好不容易有这么件好事儿,记差了闹的不高兴,就不好了。”

    安宝玲脸腾的一下红了:“嫂子,我……”

    “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怕把好事办砸了。”夏菊花连忙拍了拍安宝玲的手:“我还不如你呢,要不我早自己记了。”

    被安慰的安宝玲反而更内疚了——嫂子是相信她才让她记着点儿谁家都要什么布,可嫂子刚离开这么一小会儿,她就给记乱了。

    “要是我认字就好了。”安宝玲从来没有一次这么恨自己不认字。

    在场院里的妇女人,又有谁认得字呢?要知道夏菊花最初教大家编福字席的时候,返工最多的就是编字的地方,最后大家都是靠硬记,才把字编周正的。

    听到安宝玲感叹,夏菊花猛地想起一个问题:她重活以来,就没见一个平安庄的孩子上过学!!

    要知道国家早就有复课的规定,上辈子夏菊花家没有适龄的孩子,就没注意过平安庄的大人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注重学习的,可是这辈子竟然一个孩子都不上学,将来咋办?

    因这事不是着急的事儿,夏菊花先让陈秋生家的快把陈秋生喊来。陈秋生来后又把妇女们报出的数目登记了一遍,陈秋生家的看着男人下笔利落,脸上跟着放光。

    趁着陈秋生记数的空档,夏菊花问他:“咱们生产队的孩子们,都不认字吗?”

    陈秋生看了夏菊花一眼,想起他们家的情况,笑了一下说:“也有几个认字的,可是停课之后就再没上过学。”

    夏菊花忙问是哪几个孩子,都上了几年学。陈秋生说一个人名,那孩子的亲娘听到了就远远的应一声,因不知道夏菊花为什么要问,嘴上都夸自己孩子几句,仿佛她们的孩子真的还天天在家写字一样。

    李常旺家的几次撇嘴都强忍下了,最后忍无可忍:“要不把这几个孩子叫来得了。反正秋生也在呢,让他考考还记着几个字。”真当队长好糊弄是吧,她李常旺家的可不好糊弄。

    刚才答应过的妇女们一个个把头低下。

    夏菊花的头也抬不起来——谁让她上辈子后几十年已经知道,农村孩子想跳出农门,最大的捷径就是读书呢。可刚刚陈秋生告诉她,整个平安庄认字的孩子才九个,读完小学的只有三个。

    如果说明年的天灾影响的只是平安庄一年的收成,孩子们普遍不认字,影响的就是平安庄两代甚至三代的收成。

    想想吧,五六年之后就要包产到户,平安庄的人还能再窝在村里等着上级配发化肥农药吗?等不到配发,是不是得自己去买,不认字说不定就要买到假货,那一年在地里下的工夫就白费了。

    还有将来的打工潮呢。不认字的人出的是最苦的力气,挣的最少的钱,那点儿钱除了翻修一下自己家的房子,还够干啥?

    越想越不好,夏菊花问陈秋生的语气跟着变差了:“大队不是有小学吗,咋没人送孩子去上学?”

    陈秋生奇怪的看了夏菊花一眼:“那小学就是个摆设,自从运动以来,老师被打倒了上头只派过一回教师。可是红小队几次又跑到学校找教师的麻烦,人家呆不住调到别处去了。”

    造孽不造孽?!

    夏菊花的脸完全阴了下来,陈秋生虽然搞不清好好的她怎么就不高兴了,不过还是凭本能给她出主意:“孩子们认字的虽然不多,可是我们这么大的认字的还有几个。对了,刘力柱还上过初中呢。”

    刘力柱?夏菊花记得他身体不好,要不也不会过成平安庄的欠帐户,只是他上过初中,还真没印象。

    见夏菊花露出思索的表情,陈秋生认为自己可能说到点儿上了,忙说:“力柱其实在学校的时候学习挺好的,要不我们几个,也不能只有他一个考上了初中。运动一开始他没跟着打倒老师,就被红小队的人给打伤了,还落下了个病根。”

    对于红小队造的孽,夏菊花已经不去想了,只问:“你说要是让刘力柱教一下孩子们认字,生产队给他记工分,他愿意不愿意?”

    当然愿意!陈秋生想也不想的替刘力柱答应下来:“这些年他们家全靠他媳妇挣工分,要是力柱自己能挣工分的话,干啥不愿意。”

    场院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哭声,夏菊花一看正是刘力柱家的,忙站起身来走过去:“力柱家的,你要是不愿意只管说,我就是跟秋生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不是让力柱非得答应不可。”

    “婶子,我愿意,我咋能不愿意。”刘力柱家的忙擦了一把眼泪:“我这是替他爹高兴的,这些年了他老觉得对不起我,天天念叨着要是他也能挣工分就好了,还后悔自己不该去念书,说要是不念书就不会……”

    整个场院的人都不说话了。能说什么?看队长刚才着急的样子,还有安宝玲记的那些东西,大家都知道了认字的好处。可偏偏,刘力柱坐下病根,就是因为读书。

    “行了,你也别太高兴了。”夏菊花只能顺着刘力柱家的说:“你答应了不管用,还得回去问问力柱同不同意。快回去吧。”

    刘力柱家的哽咽着答应一声,回家去了。夏菊花的目光则在妇女们身上扫了一遍,说:“刚才大家也看到了,如果力柱答应了,谁想让孩子跟着学认字的,就到秋生那儿报个名。也不非得是孩子,大人有想学的也可以跟着学。”

    “队长,我倒是想学,可就是白天得编席,哪儿来的空儿。”李常旺家的永远是头一个做出反应的人。

    夏菊花笑了一下:“我记着原来扫盲的时候,不都是晚上学吗,不行咱们就让秋生辛苦点儿,晚上教一下大人。秋生,你愿意不?”

    陈秋生家的一直站在他身边没走,听到夏菊花问陈秋生是不是同意,忙拧了他一把,把陈秋生拧的呲牙咧嘴的直点头。

    都在一个村里住着,谁家两口子怎么过日子,都了解的差不多。一个跟陈秋生家的年纪差不多的媳妇,就笑话陈秋生:“会计,你这也不行呀,咋让你翠萍拧青了都不敢吱一声。是不是在家里被拧惯了?”

    陈秋生本就红的脸,一下子成了红布,埋怨的看了自己媳妇一眼。夏菊花也觉得好笑:“原来秋生家的叫翠萍,我觉得比陈秋生家的好听多了。”

    哎呀把陈秋生家的高兴的,连不好意思都顾不上了,拉着夏菊花问:“队长,你真的觉得我名字好听?”

    夏菊花笑着点头。

    陈秋生家的一下子忍不住看了男人一眼,又转头对着场院里的妇女们大声宣布:“以后谁要是不喊我的名字,还叫陈秋生家的,我可不答应了。”

    “把你给美的。好象就你有名字一样,别人都没名?”人太得意,自然容易刺激别人,有人不服气的说了一句。陈,呀不,是张翠萍把头一扬:“你有没有名子我不知道,反正队长说我的名字好听,那你们就得叫我的名字。”

    陈秋生……

    场院里的妇女更不服气了,一个个报上自己在娘家时的名字,非得拉着夏菊花给她们评评理,看看谁的名字好听,谁的名字难听。

    这可让夏菊花怎么比?连她自己,长一辈的还都叫她大壮家的呢,难道她能学着翠萍一样不许人叫?

    凭什么不行?!夏菊花在听到有第三个妇女叫招弟后,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平来:多少年,女人们嫁了人,除了娘家和婆家的人,整个村子都只知道她们是谁谁谁的媳妇,或是谁谁谁的娘,根本不记得她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是,哪怕是她们曾经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名字,爹娘起的也很敷衍,李大丫不是个例。也有的带着浓浓的嫌弃,比如那几个招弟。可那也是她们一个人的符号,而不是如同“谁家的”、“谁谁娘”附属感那么明显。

    上辈子被人叫了几十年的刘大壮家的,夏菊花没什么感觉,那时她最大的愿望是跟两个儿媳妇搞好关系和平衡。可是重活一回,夏菊花除了被叫刘大壮家的,还被叫夏小伙、叫夏队长。

    尤其是后者,让夏菊花被平安庄所有人尊重信任,随口说一句翠萍的名字好听,翠萍就不许别人再叫她陈秋生家的。这让夏菊花意识到,妇女们只要自己能立得起来,就能得到跟男人一样的尊重。

    她能,平安庄的其他妇女们同样能!

    “好啦,你们今天的席都编完了是不是?”夏菊花有些无奈的看着斗志昂扬的翠萍,决定从自己开始不再叫她陈秋生家的:“翠萍,不许再吵了,快去编你的席去。”

    被夏菊花亲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翠萍觉得自己圆满了,得意的扬着脖子坐回自己的位置,不再理会别的妇女们。

    她不说话了,别的妇女还在议论:“以后真管她叫翠萍呀?”

    “叫她的名字,还让她管我叫二喜家的,那我不是亏了。”

    “亏啥,她要是不管你叫招弟,你也甭搭理她。”

    陈秋生: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听到的都是什么?平安庄的妇女们这不是要反天,这是要上天吧!

    队长,这些妇女都听你的,你不管管?陈秋生默默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发现人正津津有味的听着妇女们的议论。有心想提醒一下自己的傻媳妇,却知道如果自己跟傻媳妇说,队长叫了一声媳妇的名字,就换来媳妇单方面停战,由着别人议论她。怕是傻媳妇还得认为,自己是挑拨她跟队长的关系。

    没办法,自从队长教会媳妇编席之后,陈秋生早认清了自己和队长在媳妇心里的位置。

    夏菊花是在妇女们的议论声音小下来之后才开口的:“大家都觉得翠萍非得让你们叫她的名字,有些别扭是吧?可是大家想想,咱们难道生下来就叫谁谁谁家的?咱们也有自己的名字,也被叫了十几二十年,才变成了谁谁谁家的。”

    “原来咱们妇女的力气小,挣工分不如男人们多,靠人家养活只能听人家的。可是现在咱们自己能编席,能下地,会洗衣裳会做饭,还能带孩子,凭啥还不能让人叫一声自己的名字。”

    妇女们只沉默了一下,突然就一起议论起来。听到议论声的陈秋生,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觉得自己就不该来场院,不该听到队长说的这些话。

    要是让别的男人们听了这些话,知道自己在场还不出声反驳,能饶得过自己吗?

    没错,陈秋生太知道村里的那些男人们了。别看他们嘴上不说,可现在队长让干什么,没有一个人皱眉头的,他们一定不敢找队长的麻烦,可自己这个会计就不一定了。

    “那个,”陈秋生嗑巴了一下说:“队长,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我哥刚才说要跟我商量后天杀猪的事儿来着。”

    生产队杀年猪可是全平安庄人都关心的大事儿,夏菊花自然要放行。可是她让陈秋生走了,妇女们却不肯放过他:“秋生,你这是要给那些男人通风报信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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