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                  那时吕嘉乐来到洛阳没多久。他很钦佩陈哲将军的为人,正直大气,开明果敢。他也很不适应新的环境,奢靡浮夸,纸醉金迷。

    门下录事的差事并不比他想象的难,却比他想象的要单调煎熬。他的才华好像在这个世道找不到落地生根的角落。陈将军很欣赏他,可吕嘉乐自己很清楚,他那些超脱玄妙的想法对带兵打战毫无用处,陈将军对他的欣赏只是一种纯粹的仰视。想想山老师对自己的期望,吕嘉乐频频叹气。山俨度说了,让他入仕只是体验,没有体验,他无法真切地感受到墨的香,血的红,人心如火海。

    无奈他好像把自己站成了标杆,总用自己去衡量周边的人和事,所以他一直在失望。有些人天性中就带着深入骨髓、无法自拔的悲观,吕嘉乐就是其中之一。

    他常常在洛阳的大街小巷漫步目的行走……菜农们挑着担子走来走去,卖肉的大声吆喝,小商小贩忙生机……巡逻的士兵手执长戟,面色晦暗疲惫……官家的马车飞扬跋扈,卷起的尘土迷了人眼……迷糊中,只见对面阁楼上一群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红红绿绿艳丽得突兀……

    “喂……”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嘉乐一惊,回头,视线渐渐清晰,一张娇俏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山绮梦直冲他眨眼,“吕公子,对面楼上的姑娘,你到底中意哪位啊?”

    吕嘉乐脸一红,“小姐不要消遣吕某了。”

    “这倒有趣,明明是你站在这里像失了魂儿似的,怎么反倒变成我在消遣你呢。”绮梦乐呵呵地说。

    “这……”嘉乐猛地意识到这是在洛阳,“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我叔叔啊。”绮梦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她口中的“叔叔”正是右卫将军陈哲。二十多年前,陈哲与山俨度第一次见面是在成都……后来,陈哲便一直称呼山俨度为“大哥。”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洛阳呢,这里虽然没有我预料得繁华,可也不至于很差……”绮梦撒娇说,“明天你要陪我四处逛逛……”

    “这……不妥……”嘉乐支支吾吾,想了想答道,“吕某有职务在身。”

    “哼……你现在不也有职务在身么?不也到处闲逛?我猜啊,你肯定是嫌我妨碍你观看对面的美娇娘……”绮梦不依不饶。

    嘉乐大窘,忙摆手,“小姐可不要误会。”脸却被染了个通红。

    “我已经见过陈叔叔了……你现在得听他的吧,他说了‘明天就由吕大人陪同你四处走走’……”绮梦一边暗笑,一边模仿陈哲说话的样子。

    嘉乐还是有些迟疑不决,脸上犯着难“这……”

    “别这呀那的了。我饿了,洛阳哪有好吃的?带我去尝尝,我就不信能比我亲手做的菜还好吃……”一个女子,脸上却时常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当别的女子都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离经叛道时,她却留了一封书信,郑重地告诉自己的父亲我要去洛阳了,我要去找那个小子,我要让他明白我的心。

    第二天。吕嘉乐带着山绮梦几乎走遍了洛阳城的每个角落那些名声在外的风景古迹,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街道,还有那些徒有虚名的香火圣地……绮梦总说“洛阳一股铜臭气”,嘉乐笑而不语。

    傍晚,两人终于都有些累了。

    不远处,是一棵高大的罗汉松。

    “今晚在松树下赏月如何?”山绮梦的提议把嘉乐吓了一大跳。

    “这……不妥……”嘉乐的表情严肃,又开始重复同一种迟疑,眼见绮梦拿眼瞟他,忙说“现在落脚休息休息倒是可以。”

    绮梦笑道“我一个弱女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嘉乐顿时哑口无言。

    两人在松树下坐定,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绮梦健谈,天南海北,扯东扯西,嘉乐倒也听得津津有味。不知觉中,月亮已经悄悄挂上了树梢。

    “吕大哥……”绮梦唤道。嘉乐随即觉察到绮梦对自己的称呼变了,心头一热,面上却故作镇定。

    “你相信人有前生和来世吗?”绮梦很认真地问。

    嘉乐眉头微微皱起,“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都是无谓的轮回。从起点到终点,又回到原点。”

    “对于我来说,我不关心前生,也不在乎来时。活在今朝,我要尽情去找寻属于自己的快乐和幸福。”绮梦的语气欢欣轻快。

    “属于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吕嘉乐轻轻重复了一遍绮梦的话,怅然有所失,心事凝重地问“绮梦,你能告诉我什么是快乐和幸福吗?”

    他几乎没有察觉到自己叫的已不是“山小姐”,而是名字。这个名字他叫得那么自然,那么情意绵绵,没有半点生分和拘谨,一时间绮梦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经常在心里这么叫着自己。

    “我啊,我不知道你认同的快乐和幸福是什么……”,绮梦装作若无其事,娓娓道来“……但是身为一个女子,最快乐和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不一定要朝朝暮暮、天长地久,即使只有一分一秒,也是好的。”绮梦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清晰,径直钻进嘉乐耳中,“就像此刻一样。”

    “吕嘉乐,我喜欢你。”绮梦说得何止是认真。她看着嘉乐,像是被某种信念支撑着,没有羞怯,也没有迟疑,“三年前,你拜在我爹爹门下,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在心里偷偷嘲笑过你,因为你总是皱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就在想,这个人年纪轻轻,故作深沉……后来慢慢地,我发现你聪明、博学、诚实、正直、高洁、淡泊……你仍然喜欢皱眉,忧郁的样子竟如此美好……我在梦里心都砰砰直跳……”

    这无疑是吕嘉乐一生中听过的最直白的情话,尽管他这一生才走了没多远,但此刻他就能断言,今生再也不会听到比这更直白的表达。可如果仅仅只是直白,他的心又怎么会这样波澜起伏?他不敢看绮梦的脸,那张任凭时空如何变换都会永远定格在今天的脸。

    一个人可以欺骗很多人,也可以欺骗自己,但是却无法说服自己的心。心远比我们想象得不羁许多。

    一种深深压抑在心底的情感正在无声地释放。它没有半点杂质,炽热而强烈,冲破吕嘉乐精心设置的重重藩篱,呼之欲出。

    “你不说话可就意味着接受了。”绮梦一改刚才的细腻深情,回到一贯的做派,语言生动诙谐,“可别过了十年八年再跑过来对我说‘那天是因为我没听到,我不能面对你的情意’……”

    吕嘉乐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绮梦又开玩笑说“多少会有那么一点激动吧……你先冷静冷静,不要急着把人给拒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难不成你对我很不满意?”绮梦故作吃惊,“那我们就要好好说说道理了……你不是最喜欢讲道理吗?”

    “我长得不算难看吧?数一数二的美女说不上,可也能把这洛阳城里的姑娘气死一大半吧。”绮梦开始有模有样地进行阐述,“要不,美男子成都王也不会哭着喊着要娶我吧……后来还自觉配不上我垂头而去……”

    嘉乐笑了,任谁现在也得笑出声来,“小姐很美丽。”嘉乐脱口而出。

    绮梦得意地笑笑,又接着问“我性情不算古怪刁钻吧?”

    “有些随性而已。”嘉乐实话实话,见绮梦又瞪他,赶紧补充,“一点点而已。”

    绮梦的笑悠长飘逸。“琴棋书画什么的,我向来不中意,可不中意不代表不擅长……至于洗衣做饭,我可是行家,家里那些丫鬟也没我精通,我能把豆腐做出肉的味道来……还会做水晶橘子佛跳墙,菊花鲈鱼白果鸡…………我也算贤良淑德吧?”

    嘉乐哭笑不得。

    “依然说我会的,我会骑马,会扮成男子,会捉蛐蛐,会养八哥……不怕老鼠不怕蛇……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绮梦说得摇头晃脑。嘉乐彻底服了,他雄辩的口才,引经据典时的滔滔不绝,在这个女子面前毫无用处。眼前的绮梦真诚、热情,毫不做作,吕嘉乐忽然觉得他应该毫不犹豫地撕下所有伪装。

    “我只是不满意自己而已。”吕嘉乐轻轻说,却又不自觉地皱起眉,“我无德无才,两袖清风……而且已有婚约在身……”

    绮梦伸手做了个要把嘉乐皱起的眉抹平的动作,“又皱眉……虽然皱眉很帅,可你不皱眉的样子更加超尘拔俗……”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拉近了,绮梦头一歪,刚好靠在嘉乐右肩上,她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嘉乐,”称呼再一次改变,“我早听爹爹说了,可我固执,我一直觉得你若真喜欢那个姑娘,早就下决心娶她了。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有着兄妹的情分,这已经是很深厚的情谊了,为什么一定要按照世俗的安排,破坏这份完整和美感呢?她嫁了你,也会后悔吧,一个女子没能有机会体味什么叫两情相悦、倾心相许……其实我这个人真没我说的有那么多优点,可我相信自己,相信我的感觉和我的判断……如果一切都是因为爱你,我情愿承担一切的罪名和指责……”

    “绮梦……”吕嘉乐闭上眼睛,“今晚的月色很美,可我知道,你才是我人生中最美的风景……谢谢你,教会我什么是勇气和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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