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                  像一头死去的鲸,向黑暗的海底沉落下去。

    在礁石的重量下,泰勒斯缓缓地下沉着。

    鲸鱼死后沉入海底,尸体上的鲸脂和蛋白质能供海底生物食用近12个月之久,能间接生成鲸落生态系统,它的死亡对漆黑的海底来说,意义非凡。

    连鱼死去都有意义,泰勒斯觉得自己的死甚至比不上一条鱼。他觉得自己太窝囊了,六岁的时候他遭遇了那场恐怖的“灾变”,它所带来的危害一直伴随着他的整个生命。

    他能苟延残喘到今天其实已经应该祈祷了,但看着诺恩指使战士打断他的手臂,听着肌肉包裹的骨头在里面断裂的声音,他还是无法明白一些事。

    他的父亲,连同那些工厂内无数工作的人,就因为一场该死的核爆事故,就彻底地失去了对生命的掌控权,只能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看着生命从一点点地从手掌里流逝。

    他痛恨自己的弱小,没有力量杀死那些蔑视生命的人。应该有一股力量,降临这个世界,替他洗涤掉人类所有的污垢和肮脏。

    越来越多的海水涌进鼻腔和口腔里,他的瞳孔涣散着,意识完全丧失了,只剩下接近衰竭的心脏在跳动着。

    过了接近五分钟。

    他猛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几乎停止流动的深绿色海水。

    这是在哪?

    眼前的黑暗消散了,一座庞大的被海水浸泡的扭曲建筑群静穆地盘踞在下方的海底。墨绿色的石块上生满了密集的苔藓,勾勒出那些石块扭曲莫测的棱角轮廓。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在恐怖的水压下,已经完全变成扁曲的了,只剩下皱巴巴的衣服套在上面,随着水流而飘动。这幅样子本活像一层纸片,可是他的意识却仍然存在,而且能操纵这副干尸状的躯体移动。

    这是水下一万米的漆黑海底,生活在这里的生物的视觉器官几乎都退化了。在这里,海水的压力升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程度,相当于每一平方米的海水上都压着一吨重的集装箱。

    现在他却看到了一座堪比巴比伦花园的巨大城市。

    泰勒斯尝试着向前迈出脚去,却惊讶地发现他正在下沉,下沉的目标是那座诡谲的巨石城市。

    建筑群里的石楼和阶梯在不断扭曲着,犹如万圣节上摆动的篝火。

    一缕奇异的歌声突然从那里传了出来,犹如住在城市里的女孩在演奏一样,不断地传出,朝他缓缓地游过来。他想起了神话中的塞壬女妖,会用邪异的歌声引诱过路的航海者。但此时的歌声一点也不邪异,不具有诱惑力,他的神智一直清醒着。歌声像是清晨坐在竹林里弹奏的古筝一样,空灵清丽,具有沁润人心的功效。

    他听着不断传来的美妙歌声,朝前漫着步子。他的身体犹如踩在无形的阶梯上一样,慢慢地接近那座巨石城市。

    那座城市的细节渐渐清晰起来,所有塔楼的顶部都竖立着烟囱状的尖刺,犹如邪恶的毒藤一般,那些尖刺的末端弯曲低垂,形成了缠绕的弯卷。塔楼呈圈状分部,顶部的尖刺全都指向远处的幽深海水。塔楼之间的地面上竖立着许多邪异的高大雕像,雕像狰狞的头部朝远处海水的方向微微叩拜着。雕像之间坐落着许多圆形的大剧场和竞技台。

    整个城市的布局完全不符合人类的城市美学,反而呈现出一种血腥与污秽的美感。

    他打算只在它的边缘徘徊一会儿,毕竟它实在太庞大、太诡异了,犹如深渊中的远古废墟一样,给人带来一种本能的恐惧。

    空灵歌声的音调蓦然升高,犹如琴弓突然从粗弦滑向了细弦。歌声不再轻柔,变得如魔音般高亢,钻入他的耳朵,触及他的心底。

    他猛地惊醒,不再停留,转身朝远离城市的方向游去。

    那魔音里竟夹杂了一些模糊的音节,

    “……勒……斯,拯……救……秘”

    “……勒……斯,……救……谜”

    他惊了一下,这座城市里怎么会有人?

    模糊的音节慢慢清晰,由陌生变为熟悉。像是小时候父亲喊他名字的声音!

    他还没有失去神智,发疯般地身后游去,父亲早就因为辐射损伤死去了,这个地方如果不是远古的城市遗迹,就肯定隐藏着某种恐怖的嗜血邪魔。

    魔音突然像找到了鸡蛋裂纹的苍蝇一样,疯狂地朝他的耳朵里钻去。

    呼唤声变成了痛苦的哀嚎声、喉管里恐怖的咕噜声、以及心电仪急促的嘀嘀声,全都钻进了他的脑海里,昔日那些折磨着他的声音又开始作祟,想要把他拖入灰色的精神炼狱。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摆动着两条薄如铝片的腿,在海里拼命地朝后游。

    突然,他游动的身形猛地一滞,铝片似的双腿拴上了一条锈绿色的水链。

    犹如宫殿里的恶灵睁开了眼睛,布满鳞片的血手攥着墨绿色的锁链。

    泰勒斯的身体没有重量,只有虚弱的灵魂住在里面,而现在,连唯一留存的灵魂也要被拖入地狱里了。

    咕咚一声,好像有一面巨大的气膜被戳破了。他薄片般的身体穿过了一层透明的灰绿色膜面。

    一股重新掌控身体的感觉涌上了脑海。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被碾扁的身体开始膨胀起来,类似血肉的物质不断地钻入他的皮囊,整个躯体重新丰满站立。

    他从一个二维生物重新变回了三维生物。

    泰勒斯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双臂,感受到的不是重获新生的惊喜,而是一种被霸占的恐惧。他能感觉出来,钻进他身体里的不是他自己的血肉,而是另一种腐朽邪恶的物质。

    他全身的细胞都被换掉了,不是经过了七年,而是在刚才那一瞬间。

    泰勒斯看着脚底坚实的地面,上面铺满了刻着诡异花纹的青砖。青砖一直向前延伸,通向了深邃的黑暗处。

    他按下手掌,一股轻盈的气态水从指间升起。这是在深海压力达到一定数值后形成的超临界水,充斥着这座远古的邪恶城市。

    街道两旁立着许多灰白色的岩台,犹如墓地里静静立着的墓碑。那些岩台上都载着一个身形相同的怪物,拥有满是触须的章鱼脑袋,人的躯干,背部拖曳着覆盖黑鳞的翅膀。它们或坐或立,或哭或笑,沿着眼前的青砖街道一路排去,犹如国王宫殿前驻守的士兵。

    泰勒斯继续朝前走去,他不敢接近这些雕像,于是只能在街道的中间走着。如果乡间小路上两边都有狼,那么只能走中间了。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上面覆盖着一层流动分开的海水。这座城市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气泡里,泡膜把外面海水的压力挡下了。尘封万年的水蒸气里飘荡着一种腐朽陈旧的气味。

    他在想着自己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刚才进入的膜罩肯定已经封闭了,他在通过的一瞬间就能感觉出来。

    一想到安娜正在遭受诺恩的折磨,他的心脏就猛地揪起来,在那座辐射区的餐厅里,他每次遇到的都是她微笑的脸。

    前方的路面上荧绿色的光线突然增强起来,刚才他一直以为是气泡外面的亮光照着这座城市。但现在他的眼前却出现了许多绿色的炬光源,悬浮在黑暗中那些塔楼的上方,犹如深海里静止不动的烛光鱼。

    借着森幽的绿光,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截巨大台阶的侧面。每一级台阶都足有半米多高,相当于人类正常楼梯的三倍高度。

    这里没有台阶的入口,泰勒斯只能先从那截接近地面的台阶下爬上去。

    等到站到台阶上时,他才发现这节台阶出奇地高,足足比地面高处两米。他脱下身上早就破烂不堪的衬衣,把它扔到了他刚才上来的地方。他现在感受不到任何寒冷或刺痛,而这件衬衣可以标记他进入台阶的起点。

    他一直在吃力地爬着,却没有找到任何能够进入的通道或是门穴。这截巨大的楼梯似乎不通向任何塔楼,孤独地悬浮在这座城市里。

    额头上的黑色汗液刚冒出来,就被流动的高压液态水带走了。他停住脚步,朝楼梯两边看去,所有的一切都隐藏在朦胧的黑暗里。从黑暗里隐隐透出几盏墨绿色的灯火。

    “有人吗!!!”泰勒斯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种感觉太孤独了,犹如被尘封在铅箱里一样,独自经历了亿万年时光。

    他朝楼梯的左边看去,下方的地面上隐隐显露出一块闪着绿光的圆形区域,犹如午夜探出窗外,看到遥远的地面上孤独地亮着一盏路灯一样。

    绿光闪烁的地面上伏着一样东西,灰蒙蒙的,不怀好意地支棱着。

    那是个什么东西?泰勒斯一下紧张起来,掌心开始冒出粘稠的黑色汗液。那些路边的怪物雕像复活了?那件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只满背脓疱的蟾蜍,它一直在那里盯着我吗?

    泰勒斯继续沿着楼梯上爬,终于爬到了一处接近那件东西的高度。

    这下他认出那件东西是什么了,他的身体猛烈地晃了一下,差点从楼梯上跌下去。

    那是他扔掉的那件破烂衬衫,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犹如被一个丢弃的孩子。他又回到了一开始上楼梯的地方!

    可是他一直在向上爬啊,怎么可能又回到同一个地方?

    泰勒斯低头朝楼梯面上看去,那上面有一道浅浅的黑色凹痕,那是他一开始爬上楼梯的时候,膝盖磕在上面留下的。

    他没有再惊慌。一个人受到过度惊吓一般会有两种反应直接崩溃或者失去害怕的情绪。他显然属于后一种,他一路过来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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