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 成亲前夜。

    姜斐靠在软榻上,映着晃动的烛台,打量着今晨绣娘才送来的嫁衣, 红纱轻拂, 裙摆摇曳, 极为精致。

    真好看。

    只可惜,明日便是云诀恢复真身之时, 注定不会太平了。

    门外传来几声脚步声, 在她房门口停了好一会儿。

    姜斐侧眸,云无念正站在门口, 手中拿着个油纸包, 神情有些踟蹰。

    “小无念,”姜斐扬眸一笑, “过来。”

    云无念迎上她的视线, 看了眼只穿着中衣的姜斐,耳根一热, 胡乱朝一旁看去, 却在看见床榻上的嫁衣时,神情微顿,眼中有细碎的光芒涌动。

    “坐。”姜斐拍了拍软榻。

    云无念手脚有些僵硬地坐下,呼吸间能嗅到暧昧的馨香。

    姜斐几乎立刻便转了身子,枕在了他的腿上,弯着眉眼望着他:“明日成亲, 今日你还出门乱逛啊?”

    “我没……”云无念刚要反驳,低头看着她调侃的目光方才反应过来,她不过在打趣他罢了,想了想, 将油纸包打开,拿出一枚桃花糕,想要递给她,姜斐却已微微张口,一副要他喂的模样。

    云无念拿着桃花糕的手一僵。

    姜斐挑眉:“明日便是夫妻了,喂块桃花糕有什么?莫不是你反悔了?”

    云无念看了她一眼,将糕点喂到她嘴边,看着她咬下一小块,红唇开合间微动,他忙移开目光。

    “有事?”姜斐懒懒问道。

    云无念攥了攥手,他今日来此,本想问她关于二人成亲的事的,不只是二人关系的改变,还有……她的心。

    譬如,辛岂是谁?

    越临近婚期,他便越发焦躁难安,他忘不了她曾抚着他的脸颊,温柔唤他“辛岂”的模样。

    可此刻,看着她枕着自己的膝盖慵懒娇媚的模样,他突然不想问了。

    辛岂不论是谁,终究已成过去。

    她会是他的妻子,他也会慢慢地将那个人的影子赶出去。

    云无念道:“明日一大早便要忙碌,你怕是会饿,我买些桃花糕和梨酥糕放在房中,你若是饿了便吃些。”

    “小无念何时这么贴心了?”姜斐佯作诧异。

    云无念低头望向她,身躯依旧僵滞,脸色却缓了许多,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早已不是孩子了,你不要再叫我小无念了。”

    她这样叫,总让人觉得,在她心中,他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而已。

    “嗯?”姜斐笑出声来,“我初遇你时,你方才**岁,我大你良多,看着你长成的,不叫你‘小无念’叫你什么?”

    云无念默了默,呢喃道:“明日,你我便是夫妻了……”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只是唇动了动。

    “嗯?”姜斐反问。

    云无念回神:“只要别加‘小’字了。”

    “为何,不好听吗?”姜斐伸手勾着他的后颈,凑到他耳畔轻声道,“小夫君?”

    云无念只觉自己脑海“轰”的一声炸开,恍若全身的血都朝脸颊和耳朵上涌来,一遍遍回荡着她的那句“小夫君”。

    最终,他嗓音沙哑低声道:“随你怎么叫。”

    姜斐笑开,松开勾着他的手,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吃着桃花糕。

    房内逐渐安静下来。

    见姜斐吃完最后一口桃花糕,云无念刚要起身拿水,她却突然道:“你若是能成仙,可还会选择这些情情爱爱?”

    云无念怔了怔,垂眸看向姜斐。

    她没有看他,只微眯双眸,似在慵懒养神。

    云无念蓦地想到她曾说过的话。

    她说,无情无欲的仙,还不若恣意妄为的魔。

    他还想起那些黑袍人来时,他身上的异状,那些他从未见过的法术与强大的光芒,俱是从他体内迸发出来的……

    见他沉默久了,姜斐低哼一声:“真没良心。”

    说着,缓缓从他膝盖上坐起身。

    云无念看着她的动作,下瞬姜斐的手一软,整个人眼见要跌到床角,他忙伸手扶住了她的肩头。

    姜斐顺势朝他怀中一靠,满眼得逞的得意神采。

    云无念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眉眼,心口剧烈跳动着,良久才哑声道:“你才吃了糕点,先喝些水……”

    他的话并未说完,姜斐上前,启齿咬上他的下唇,尖锐的齿尖微微用力,顷刻间便嗅到了铁锈味,夹杂着桃花糕的味道。

    云无念如不知痛般,只睁着眼睛怔怔望着她。

    姜斐松了齿,垂眸看着他唇上涌出的暧昧的血珠,浅笑一声:“让你没良心,该罚。”

    而后,伸出舌尖将他唇上的那滴血珠卷了去。

    云无念浑身僵硬地坐在那儿,有一瞬希望这样的惩罚可以再多些。

    下瞬他被自己这羞耻的想法惊到,忙站起身:“我去端水来。”

    姜斐看着他慌乱的背影,低笑一声。

    云无念好感度:95.

    ……

    翌日,晚冬仍残留着几分寒,天色阴沉。

    院门上的大红喜字与红绸缎为萧瑟的天添了些许喜气。

    因着云无念如今是远近闻名的人物,来人并不少,周围不少人家更是前来看个热闹。

    姜斐坐在铜镜前,扭头看了眼窗外阴沉的天,以及天边翻滚的云。

    历劫的征兆。

    姜斐讽笑一声,收回目光,看向镜中的女子,许久拿过眉黛徐徐描着眉。

    第二次穿嫁衣了,却注定再次被打断。

    “新娘子准备的如何了?”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姜斐抬头看去,媒婆穿着喜庆的梅红衣裳走了进来。

    姜斐曾提议过婚宴化繁为简,便拜一拜红烛便算了,云无念却坚决不同意,甚至请了媒婆换了庚帖,又绕半城一遭,方才前来接亲。

    忙碌的不是姜斐,她也便由着他了。

    “快,盖上喜帕,吉时就要到了!”媒婆说着,拿过一旁的红纱小心盖在姜斐的凤冠上,扬声朝外面叫着,“新娘子来了!”

    声音格外欢快。

    炮竹声、奏乐声、周围人的喧闹声,衬的喜宴越发热闹。

    吉时已至。

    姜斐透过红纱,一眼便看见此刻正坐在旁座的容舒,正紧盯着她,面无表情。

    姜斐微微挑眉,收回目光,接过媒婆递来的红绸,被一路引到门口的云无念面前。

    云无念牵过红绸另一端,二人比肩朝前走去。

    傧相立于一侧,高声喊着:“吉时已至——”

    姜斐与云无念二人立在喜宴中央。

    一旁,容舒看着二人,微眯双眸,手指随意敲着椅侧。

    真刺眼啊。

    “一拜天地!”

    姜斐与云无念转身面向门外天地,盈盈一拜。

    容舒敲着椅侧的指尖隐隐泛着几丝光芒。

    比起得不到,他宁愿要个“傀儡”。

    “二拜高堂!”

    二人面向空荡荡的主座,再一拜。

    容舒睨了眼仍空无一人的门口,指尖微动。

    “夫妻对拜!”傧相高呼着。

    姜斐与云无念二人相对而立,便要盈盈相拜。

    容舒冷笑一声,正要起身,却突然嗅到一股强劲的魔气,夹杂着森冷与死气而来,头顶黑云越发汹涌,瞬间天昏地暗。

    而后一股赤光由远及近飞速而来,最终停在了喜宴外。

    “且慢。”浑厚阴戾的语气,如敲在人心头的巨石,砸的人心头闷痛。

    众人均满眼大骇,朝门口看去。

    一袭红衣的男子站在那儿,衣袍无风自动,墨发披散在脸颊两侧,肌肤苍白如厉鬼,却独有双眸血红,妖娆且诡异,同样死白的手上,漆黑尖锐的指甲萦绕着赤光。

    这是……怪物啊!

    有人被吓得低呼出声,不断朝后退着。

    只有容舒和喜宴上的一对新人,仍待在原地,看着来人。

    辛岂。

    辛岂并未在意其余人惊惧的目光,那些于他不过只是蝼蚁,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穿着火红嫁衣、头盖红纱的女子,混乱的魔气逐渐安宁下来。

    只一眼他便认出,那是姜斐。

    他寻了良久的姜斐。

    他厌恶人界这千千万万数不尽的凡人,让他今日才寻到她。

    红纱朦胧,隐约透出她的眉眼,依旧如以往一般,像极了……她曾嫁与他的那晚。

    思及那晚,辛岂不觉笑了笑,抬脚朝她走去,唯恐吓到她一般,脚步极轻:“斐斐……”

    姜斐仍站在原地,没有理会。

    云无念不识来人,只微微前行一步,挡在姜斐身前。

    视线被人阻挡,辛岂的目光越发森冷,双眸如血冰,直直射向云无念,却在看见他身上的红衣时神情一愣,而后越发汹涌的杀气涌现出来。

    凡间蝼蚁,竟也敢穿与她相称的嫁衣。

    “这位公子若是来喝杯喜酒的,便请一旁落座。”云无念神色平静地看着来人。

    辛岂睨了他一眼,手中赤光翻涌,杀气漫天。

    周围有人尖叫一声,纷纷朝外逃去。

    下刻,辛岂手中的赤光化作一柄利刃,径自挥向云无念。

    找死!

    却在此时,姜斐猛地从云无念身后站出,挡在了他的面前。红纱因她急促的动作晃动了下,短暂地露出了眉眼,下瞬红纱却又重新落下,盖住了她的脸颊。

    云无念脸色一白,便要上前。

    对面的辛岂却身形比利刃更快地冲到她的面前,以身承受了这一击,他身形却连晃都没晃,目光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声音温柔:“斐斐……”

    他找了那么久,终究找到她了。

    可是,辛岂的表情下瞬骤然凝结。

    姜斐看也没看他,只转头看向云无念,声音满是担忧:“你怎么样?可曾伤到?”

    一旁的容舒微微皱眉。

    云无念心中一软,即便隔着红纱,看不清她的眉眼,他却知道,她是关心他的。

    这就足够了。

    “无碍。”

    辛岂仍直直看着姜斐,温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斐斐?”

    为何,她不理他?甚至像是没看见她一般?

    云无念看向他:“看来这位公子并非诚心来喝喜酒的,还请离开此处。”说到后来,声音渐沉。

    喜酒?

    辛岂听着他这话,心中阵阵杀意,一个声音在一遍遍地道着:杀了他,杀了他。

    “我来接我夫人回家,与你何干?”辛岂转头,终于认真看向这场喜宴的主角之一,被周围人成为新郎官的男子。

    而后一愣。

    云诀。

    还有……他感受到了他身上的锁情咒。

    当初,信手扔下的锁情咒,竟是到了云诀的身上?而今,他还要迎娶姜斐……

    是因为锁情咒吗?所以,她才会找到云诀,嫁给他?

    辛岂心中骤然一阵悲恸。

    云无念紧皱眉心:“她不是你夫人。”

    辛岂的双眸越发混乱,一步步走到云无念面前:“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我的替代品罢……”

    “他是我夫君。”淡淡的女声打断了他。

    辛岂愣了愣,继而带着淡淡的欣喜看向姜斐:“你终于理我了吗?”却又在听清她的话时,眼中的欣喜僵住,“斐斐,你说错了,我才是你的夫君……”

    她曾亲口说过的,在他刺向她那一剑后,她满眼茫然地唤他“夫君”,成了他每日的梦魇。

    姜斐只平静反问:“你是吗?”

    辛岂愣住,良久温柔道:“我是,斐斐。”

    “你瞧,我仍穿着你我成亲时的吉服,你还说,我穿红衣好看,我便一直在穿着……”

    他说着,自袖口拿出一枚银簪。

    云无念目光微怔。

    姜斐也有一枚这样的银簪,以往日日戴着。

    辛岂仍在道:“斐斐,还有这枚银簪……”

    “辛公子,”姜斐打断了他,“那些早已过去。”

    说到此,她笑了一声:“唐姑娘还好吗?”

    辛岂听着她坦然的语气,神色僵滞,手指轻颤了下。

    云无念凝眉。

    唐姑娘?为何……如此耳熟?

    只是……云无念转头看向辛岂。

    辛公子?辛岂?

    原来,眼前人便是辛岂吗?姜斐睡梦中在轻唤的男子?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戾气。

    他不喜欢辛岂,甚至……难以克制、不断滋生的嫉妒。

    “辛公子,我如今能活着已是万幸,”姜斐语气越发平静,“那一剑,真的很疼。”

    辛岂满目怔然。

    那时,她仍身有血契,承受的是数十倍的疼。

    他一直都知道。

    姜斐笑了笑:“你厌恶凡人,我如今正是你曾厌恶至极的蝼蚁之一,我们不该再有任何交集了。”

    辛岂心中止不住的颤栗。

    她唤他,如今只剩下一声声疏离冷淡的“辛公子”,再不见以往的任何柔情。

    是因为锁情咒吗?

    定是因为锁情咒。

    “斐斐,我这便将他体内的锁情咒逼出来,你不喜欢他,你说过,你喜欢我的……”辛岂呢喃着,伸手便要袭向云无念。

    “辛公子!”姜斐陡然作声。

    辛岂的手僵硬着停了下来。

    “原来,你将锁情咒也扔了,”姜斐低笑:“辛公子,你还不懂吗?若无情,锁情咒又有何用?”

    锁情咒,锁的是早已存在的情。

    辛岂愣。

    姜斐微微低头,眼前的红纱拂动:“辛公子,你我之间,早已成了过去,求你成全我和无念。”

    无念……

    辛岂脸色煞白,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心脏阵阵紧缩的痛。

    她求他,成全她与旁的男子。

    “斐斐,”辛岂徐徐抬眸,双眼满是赤红的妒火,“你喜欢他?”

    姜斐转头看向云无念,浅声笑了一声:“喜欢啊。”

    云无念猛地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辛岂身形剧烈摇晃了下,喉咙翻涌起阵阵铁锈味,方才猩红的眼中满是漆黑混杂:“你不能喜欢他……”

    若她喜欢别人,他该怎么办?

    姜斐道:“辛公子离开……”

    “那他呢?”辛岂猛地作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阴鸷地看向云无念,“无情无欲之人,也会娶妻吗?”

    云无念皱了皱眉。

    “不,我说错了,”辛岂讽笑一声,“你并非无情无欲,你的情与欲都给了唐飞燕。”

    姜斐脸色一白:“你这是何意?”

    云无念似也愣住,脑中飞快闪过一声“燕儿”。

    他紧皱眉头,察觉到身侧之人的情绪变化,转头看向姜斐,隔着红纱仍能看出她的惊惧,他不觉伸手扶住她:“我不认识唐飞燕。”

    辛岂死死盯着云无念扶着姜斐的手:“你敢说,你喜欢她?”

    不过是个无情无欲的怪物,化作凡人,也只会更无能罢了。

    云无念看着姜斐。

    他们之间,似乎从未说过喜欢与否,便是儿女情长都鲜少提及。

    可是,方才她那句“喜欢啊”,仍如一记惊雷,炸得他头晕脑胀。

    云无念的目光微柔:“我……”

    话未说完,门外女子一袭白衣飞入喜宴,容色娇俏,眼圈微红:

    “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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