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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摇摇晃晃朝国师府而去。

    裴卿垂眸坐在马车中, 眉心微蹙。

    这段时日,姜斐果真再未让他下过厨,以往不爱吃的饭菜, 也都会好生吃下去, 房中的衣裳只剩白衣, 日日会让下人在房中插几株桃枝,在他面前, 便是走路姿势都逐渐变得越发像蓉蓉了。

    她很聪明, 许多事情一点就会。

    有时裴卿恍惚中觉得,依旧是姜蓉蓉待在府中, 从未离开过。

    可这种感觉带来的却并不是畅快, 而是……莫名的闷燥。

    他知道以前的姜斐是什么样子的。

    她穿着红衣张扬纵肆,吃着不爱的饭菜会嫌弃地拧眉, 闻到桃花香气会让下人将花瓶搬到外屋, 还有……

    裴卿低头,看了眼右手背, 不过三日, 伤口便已经好了,只剩下浅淡的痕迹。

    他仍记得姜斐每日三次来为他上药时的样子,以及第三日晚上,看见他的伤痊愈后,眼中的惊喜还有淡淡的失落。

    裴卿不觉弯了弯唇,下刻反应过来, 敛起笑,却忍不住伸手触了触唇。

    那晚,她说“这是亲吻”的模样,挥之不去, 只有她才会这般大胆。

    可是,最近的她,似乎不会这样大胆了。

    她太乖了。

    她说,因为他是她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所以她只信他。

    裴卿眉心紧皱。

    “大人,到了。”马车夫小声道。

    裴卿回神,睁开眼人已恢复淡然,起身下了车。

    跨进府门时,看着寂静的国师府,他的脚步顿了顿,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没变。

    转过长廊,周围一片安静,裴卿神色如常,却在下刻一旁的草木微动,而后一道白影朝他袭来。

    裴卿轻弯了下唇角,这段时日,姜斐的长鞭耍得越发像模像样,偶尔能与他对上几招了。

    死寂的国师府,像是被投入一颗石子,逐渐热闹。

    可今日裴卿却莫名的不想动,想看看她的反应。

    遂,即便听见身后的长鞭破风声,他依旧眸也微抬,照旧朝前走去。

    姜斐似乎也没想到他连躲避都不曾,忙伸手将鞭子收了回去,动作一放一收之间,长鞭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裴卿一愣。

    “你今日怎么了?怎的不知道躲?”姜斐却没看手背的红痕,急匆匆上前劈头问道。

    裴卿不语,垂眼看着她的手背,而后缓缓抬眸,看向她因为担忧而微白的脸颊,比身上的白衣还刺眼。

    她宁愿伤自己,也不伤他吗?

    “喂,问你话呢,”姜斐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你没事吧?”

    裴卿回神:“知道你不会打。”

    “那可未必,”姜斐将鞭子给一旁的下人,不着痕迹地盖住手背的红痕,转瞬又想到什么,“我有进步吗?”

    裴卿顿了顿,点了点头。

    姜斐眼睛一亮:“那既然我有进步,你难道不该奖励我些什么?”

    “你想要什么?”裴卿看着她的眼睛。

    姜斐抿了抿唇,凝眉道:“似乎自我醒来后,便一直待在国师府中,我想去外面看看。”

    裴卿容色微凝。

    因为知道有一日,他会用她换回姜蓉蓉,所以从不允她露面,更不许人将她在国师府的时宣扬出去。

    可是……

    “好不好?”姜斐眼巴巴地看着他,“今晚晚膳有茭白,我一定都吃完。”

    裴卿迎着她的眸光,良久微微颔首。

    姜斐似仍有些不可置信,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拉着他的手笑得粲然:“谢谢你,裴卿。”

    裴卿望着她唇角的笑,低头看着她拉着自己的手,呼吸微紧。

    他骤然反应过来,抽出手:“我先去处理事务。”

    说完转身朝书房走去。

    姜斐看着他的背影,目光落在他头顶纷乱的好感度上,笑容更加真挚了。

    回到房中,姜斐随手将花瓶中的桃枝抽出来,拿在手里把玩着:“系统,你确定今夜裴卿会去城门,麒麟蛊发作?”

    【系统:原剧情中,裴卿今夜会收到密函:若想姜蓉蓉的消息便即刻去城门处。姜蓉蓉的确写了一封信回京,然被有心之人掠走,有人想用这封信引裴卿出城。】

    姜斐沉思了下。

    裴家世代为大燕国师,于大燕百姓而言,早已不只是一代世家这般简单。

    裴家若倒,恐怕大燕百姓民心也会涣散。

    所以,裴家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姜斐将桃枝放在一旁,低笑一声。

    而后拿过一旁的眉黛,轻轻扫着娥眉。

    【系统:宿主?】

    姜斐道:“今晚不是还要出府游玩吗?”

    可要好好打扮一番。

    ……

    夜色渐深。

    裴卿坐在书房中看着信函,却如何都看不进去。

    那些墨字如会蠕动一般,慢慢变成姜斐手上的那道血痕。

    不该应下她出府的。

    与她不过是逢场作戏,关系越近,到时便越难分割。

    他要的不是扮成姜蓉蓉的姜斐,而是真正的姜蓉蓉。

    屋顶突然一声异动。

    裴卿神色微凝,抬眸朝头顶看了一眼。

    下瞬门口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房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

    “进。”

    侍卫恭敬地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柄冒着寒光的匕首、一个字条和一个信封:“大人,方才有人将这匕首与字条刺在了书房门外,信封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裴卿眯眸,接过字条,上面不过寥寥几字:

    欲知姜蓉蓉的消息,东城门一叙。

    裴卿看着“姜蓉蓉”三字,而后拿过信封,却在看见上面的字迹时,神色恍惚了下。

    “大人,恐怕有诈。”侍卫神色凝重道。

    裴卿垂眸,声音极淡:“大魏那边的探子可有姜姑娘的消息?”

    侍卫低头,失语。

    裴卿又道:“姜姑娘身上的毒,可是解了?”

    侍卫依旧沉默,上次来的消息,也不过模棱两可。

    裴卿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也就是说,姜姑娘如今是死是活,都无定数。”

    然而这个信封上的“裴卿亲启”四字,却是姜蓉蓉的笔迹。

    明知有诈,他却仍要前去。

    思及此,裴卿起身便要走出书房。

    “大人今夜不是要陪长宁公主出街?”侍卫硬着头皮低声道。

    裴卿的身形陡然僵住。

    姜斐……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让她先行前去,”说到此,他停顿片刻,“好生看着她,不准离开半步。”

    这一次,再未停留。

    ……

    姜斐听闻裴卿失约时,半点儿也不奇怪。

    10好感度,毕竟无法同他对姜蓉蓉的感情相比。

    只是她依旧一副低落的样子,谢过前来告知她的侍卫。

    便是那侍卫看着她眼中的光芒逐渐暗下去,也都心有不忍。

    这段时日,公主对大人的心意,国师府上谁人看不真切?

    可谁让大人心中早已有旁人呢。

    最终侍卫轻叹一声:“大人已安排好马车,说不定一会儿便能回来。公主若出府,属下这便安排。”

    姜斐轻轻地点点头,离府之际,朝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幽幽叹息一声。

    看得侍卫心中越发确定,公主真的爱惨了大人。

    今晚的夜市不比节日里繁盛,却依旧是热闹的。

    姜斐本就嫌麻烦,坐在马车里,半点没有下车的意思。

    侍卫偶尔朝后看一眼,而后长叹一口气,没有大人陪着,公主自己怎会有兴致。

    而马车内的姜斐,则懒懒地斜倚着轿壁,偶尔透过轿帘看一眼外面的夜景。

    不知多久。

    【系统:裴卿有异常!】

    姜斐眯了眯眼,半点没有要动的迹象。

    【系统:宿主?】

    姜斐笑:“让他抛下我,先痛一会儿吧。”

    ……

    裴卿早便知道要他前往城门有诈,可姜蓉蓉的书信却是真的。

    等他到城门时方才发现,那些要挟他的人手中有的不只是姜蓉蓉的消息,还有……三十余条寻常百姓的性命。

    他们暗中谋划良久突破城防,以姜蓉蓉的书信诱他前来,以百姓性命相威胁。

    其目的不过一个——要他走出城门。

    裴卿站在城门内,安静看着外面的数十个黑衣人。

    寥寥几条性命,不过抬手间便能解决,可是他做不到,因为那些人站在他无法企及的地方。

    而那些百姓在哀求着他救命。

    最终,在黑衣人欲要杀死一个男子时,裴卿安静地朝前走去。

    黑衣人满眼得意地看着他。

    越靠近城门处,裴卿便越发感觉体内的麒麟蛊在躁动不安,直到站在城门下,麒麟蛊如发疯一般冲撞着心口,肺腑阵阵剧痛。

    黑衣人仍在不断催促着。

    裴卿依旧一言未发,直至行到城门下。

    蛊虫彻底失了控,冲破了心口,沿着四肢飞快蠕动。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蛊虫冲撞着皮肉,凸显出一个个可怖的肉包,甚至还在吃力的往外钻,想要钻破骨肉。

    “快点,咱们国师大人莫不是要置百姓于不顾?”黑衣人嘲讽着。

    裴卿低咳一声,喉咙里一阵腥甜,而后他缓缓抬眸,袖口滑落下一柄匕首,直直朝黑衣人的方向射去。

    黑衣人大惊,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捂着喷涌出血的脖颈倒了下去。

    顷刻间,城墙内外,数十名暗卫上前,手起刀落,解决了那些黑衣人的性命,一阵血腥味涌出。

    “大人。”一名暗卫将姜蓉蓉的书信送了过来。

    裴卿接过书信,刚要后退,身前却传来一声尖叫。

    裴卿抬头。

    方才被救下的百姓正满眼惊恐地看着他。

    裴卿也低头看着自己,蛊虫游动的越发猖狂,裸露的肌肤被蛊虫冲出一个个血红的肉包,身子都变得畸形了。

    所有人避开他,飞快逃离。

    “怪物……”似乎有人这样说。

    裴卿身形猛地僵住。

    幼时,好些世子出城放纸鸢,他想随行,却于城门处痛得晕厥,曾经自认交好的那些人远远围着他说“怪物”。

    如今,他救下的百姓也这般说。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戾气,裴卿皱眉,紧攥着手中的书信,良久低头,看着手背上蛊虫游走时凸起的肉,徐徐吐出一口气,手指轻颤着将书信打开。

    姜蓉蓉说,她身上的毒解了,是楚墨帮她寻到了血丝蛊。

    她还说,楚墨待她很好,要他不要担忧。

    裴卿紧攥着书信。

    当初,姜蓉蓉也是在此处对他说:“你不能离开京城,跟着楚墨离开,许能解我身上的毒。”

    自出生起,他便被冠以护大燕子民的重任,可又得到了什么?

    连自己想要的女人都不能救、不能陪。

    他为何要护这些人?

    裴卿看着城外广袤的天地,良久,一步一步继续朝前。

    “大人!”有人惊呼。

    裴卿如同听不见般,继续上前。

    全身因为剧痛而扭曲颤抖着,可外面,已经近在眼前。

    裴卿一手捂着心口,咽下喉中的血腥味。

    只要再走三步。

    一步。

    两步。

    膝盖突然一阵剧痛,裴卿猛地倒在地上,膝盖处有血透过白衣渗了出来。

    眼前越发的昏暗。

    “裴卿!”身后,一阵马蹄疾驰声,伴随着一声清脆女声,就这样直直冲进他的耳中。

    裴卿艰难地睁眼,女子一袭白衣驾马而来,哪怕相隔再远,似乎也能感受到她的担忧。

    为他担忧。

    是姜蓉蓉吗?

    不,不是。

    姜蓉蓉不会骑马。

    会骑马的人是……

    姜斐。

    她已经翻身下马,快步冲过远远围观的众人朝他跑来,身上的白色纱裳凌乱了,最终跑到他身前,将他抱在怀中。

    “裴卿,裴卿……”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唤着他的名字。

    裴卿怔了怔,突然反应过来,剧烈挣扎了一下,身体蜷缩着,想要遮住露出的地方。

    蛊虫仍在体内作祟。

    她都看见了。

    最令人作呕的一面。

    姜斐却只拥着他哑声道:“裴卿,我带你回家。”

    回家。

    裴卿听着她这番话,挣扎的动作缓了许多,良久,唇动了动:“……怪物。”

    姜斐抱着他的手轻颤了下,而后松开了他,垂头看着他的身子。

    蛊虫像是在进行最后的绝响,不断想要冲破血肉。

    裴卿感受着她的动作,心中嘲讽一笑。

    然而下瞬,姜斐却将他用力抱在怀中:“不是怪物。”

    “裴卿,你不是怪物。”

    裴卿睫毛轻颤着,不知自己何时彻底失去意识。

    只是,昏过去前,女人一直在他耳边呢喃着,一遍遍地告诉他。

    他不是怪物。

    裴卿好感度:25.

    ……

    卧房。

    姜斐站在一旁,看着李端在为裴卿处理着膝盖的伤口,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先生,怎么样了?”姜斐忙上前去,低声问道。

    李端轻叹一声:“麒麟蛊破了膝盖上一块肉,所幸只有这一处伤,如今麒麟蛊已经安稳了,应当很快便会恢复。”

    姜斐安静地点点头。

    李端看了眼她通红的眼眶:“长宁公主若是担忧,便在此处看着,我去开些药。”

    说完,便朝门外走去。

    姜斐一顿,缓步跟上前去,直到跟到院中。

    李端不解,回头看着她:“长宁公主?”

    姜斐抿了抿唇,声音低哑:“先生可是有解开麒麟蛊的法子?”

    李端一愣,继而惊道:“国师对大燕绝无二心,公主这话可不敢乱说。”

    姜斐低头,声音越发轻了:“我知,先生有在帮他解开麒麟蛊……”她说着,迟疑片刻,似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着李端,“我可以试药。”

    李端大惊:“公主这是何意?”

    姜斐道:“我身中寒花毒,又有什么药能比寒花毒还要更可怕呢?请先生答应我。”

    李端迟疑地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长宁公主,我知你对国师大人有情,可要解麒麟蛊,用的不是药,而是毒。这也是我一直不敢用在国师身上的原因。”

    姜斐垂眸,要的就是毒,否则她的技能如何施展?

    “请先生答应,”她依旧道,“我,我是心甘情愿的。”

    李端皱了皱眉:“可……”

    “求先生答应。”姜斐打断了他,固执道。

    李端看了眼卧房,又看了眼眼前的女人,终究轻叹一声,摇摇头:“罢了。”

    姜斐弯了弯唇角,笑了出来:“谢先生,”说到此又想到什么,“还请先生不要告诉裴卿,我不愿他觉得亏欠我。”

    李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终再未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姜斐看着他的背影,转身刚要回房,又突然想到什么,扬了扬眉梢朝膳房走去。

    裴卿表演完了,该她了。

    裴卿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傍晚。

    浑身仍剧痛无比,尤其膝盖处,像是有骨肉被生生拉扯着一般。

    周围静悄悄的。

    裴卿怔怔看着头顶的帷幔,又回到了国师府中。

    昨夜,城门口,姜斐驾马去找他的样子、狼狈地跑向他的样子、将他拥在怀中的样子、以及一遍遍说“你不是怪物”的样子,一幕幕钻进他的记忆中。

    只有她对他这样说过。

    他将她困在国师府中,却忘了她本是策马游街、张扬恣意的长宁公主。

    门外一阵脚步声。

    裴卿眸光轻怔,朝那边看去。

    房门被两个下人轻轻推开。

    裴卿眼中的光暗淡了些。

    然而下瞬,女子带着些疲惫的雀跃声音传来:“你醒了?”

    裴卿飞快抬眸。

    姜斐手中端着膳盘朝他走来,脸色带着些许疲惫,眼中莹亮如星。

    她依旧……穿着白衣。

    “我给你做了些饭食,”姜斐将膳盘放在床榻便的桌上,眯眼笑开,“今日不做我爱吃的了,给你做你喜欢的!”

    “这胡瓜你曾说吃了爽口。”

    “还有落苏,你也曾多吃了几口。”

    “我熬的鸡汤,将油花都撇去了,滋补身体的……”

    裴卿看着眼前的饭菜,又看了眼姜斐,手指轻颤了下。

    他从未想到,她会注意到他爱吃什么。

    “快吃啊。”姜斐低声催促着,下瞬又想到什么,“你定然身子无力,我喂你。”

    说完便盛出一碗鸡汤,拿过汤匙舀了一勺凑到他唇边。

    裴卿的手轻轻动了动,最终没有抬起,就着她的手喝了下去。

    一顿饭,二人吃的格外安静,却又格外默契。

    而接下去的几日,皆是如此。

    姜斐每日会亲自下厨,做好饭菜给裴卿送去,送来的皆是他喜欢的菜色。

    连裴卿自己都不知,她是何时知道自己喜欢这些的,甚至……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喜欢。

    可他却逼她吃自己本不喜欢的东西。

    裴卿身上有麒麟蛊相护,伤口好的极快,手早已可以独自用膳,却不知为何,莫名的不想开口,看着她每日喂着自己,贪恋着一时的关爱。

    只有她,见过他丑恶的样子。

    还对他说,不是怪物。

    膝盖上的伤口也在逐渐愈合,有时裴卿会看着膝盖发呆。

    他似乎有些理解那时姜斐看着他手背上的烫伤,又是惊喜又是失落的样子了。

    惊喜是因为康复,失落是因为……二人再没有亲近的借口了。

    这天,是裴卿膝盖上的伤需要上药的最后一天。

    他安静坐在房中等待着,可是等到的却只有下人端着膳盒走了进来。

    裴卿看了眼下人身后。

    下人低声道:“姜姑娘说她今日有事不能前来,还要大人好生吃饭,好生上药。”

    裴卿没有说话,只挥挥手让下人出去了。

    可是一人吃着饭菜,却总觉得心中烦躁不安,最终只随便吃了两口便将碗筷放在一旁。

    直到傍晚,姜斐才终于出现。

    她的脸色很苍白,整个人极为虚弱,站在门口,却依旧在笑着,轻声问他:“听说你今日没好好吃饭?”

    裴卿看着她的神色,心中微紧,却最终低头淡淡问:“你怎么了?”

    “嗯?”姜斐反问,而后走到他面前笑眯眯道,“你在担心我,对不对?”

    裴卿心口一慌:“……不是。”

    姜斐咬了咬唇,终再没多说什么。

    可接下去的一段日子,裴卿的身体好了,姜斐却除了每日在他下朝回府时出现,鲜少再出现在他面前。

    甚至有时……便是晚膳都在自己房中用。

    裴卿便是隐晦提及,要补偿上次未能带她出街游玩的缺憾,也被姜斐温声回绝了。

    她说,她最近有些事情。

    可一直待在国师府中,鲜少出府的她,能有什么事?

    终有一日,裴卿下朝极早,未曾知会任何人,便径自回了府。

    姜斐不在房中,不在后院,更不在膳房。

    追问下人后方才知道,她在李端所在的偏院。

    裴卿心中一紧,姜斐她莫不是知道他想要解开麒麟蛊一事?她在暗中调查?亦或是……会私下告诉皇帝?

    他快步朝偏院走去,却一眼看见正从房中走出来的姜斐,她穿着白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边跟着李端的年轻徒弟。

    那徒弟对姜斐说着什么,姜斐笑着点头。

    却在走到门口时,被石阶绊了一下,姜斐有些无力的朝一旁倒去。

    那年轻徒弟飞快抓着她的手扶住了她。

    姜斐转头,对他笑着说着什么。

    很亲密。

    裴卿看着那刺眼的一幕,胸口如窝着一团火,这团火来得莫名其妙。

    他走上前,声音低沉:“公主。”

    姜斐飞快转过头来,而后本虚弱的眉眼亮了起来,声音雀跃:“裴卿!”

    裴卿看着她的眉眼只倒映着他的身影,心中方才好受了些:“怎么在此处?”

    “我……”姜斐顿了顿,而后走到他面前,双眼亮晶晶的,“对了,我明天给你一个惊喜啊!”

    裴卿看着她,不解。

    姜斐笑:“说了明天就是明天。”

    这晚,二人一同在正厅用的晚膳。

    晚膳是膳房做的,依旧是……曾经姜蓉蓉爱吃的那些。

    姜斐早已经可以神色如常地吃了,只是咽下去时,眉心依旧会细微地皱起,极不显眼。

    裴卿看着她,第一次……觉得满桌的饭菜碍眼,想让人将这些,都撤下去。

    终没开口。

    ……

    翌日。

    姜斐起得很早,特意上了妆,拿了个紫檀木盒,便在府中等着裴卿回府。

    这段时间,在李端那边试毒,唯一的感觉便是……累。

    倒并非是因为毒而累,她毕竟百毒不侵,而是吃下毒后,要任李端号脉,还要详尽地将感觉说与李端听,嘴皮子累。

    演得也累。

    不过却也并非全无所获。

    麒麟蛊强大,不可强行压制,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但可以助其休眠。

    李端制出的,正是让麒麟蛊休眠三个时辰的药丸。

    然而却不能常用,免得麒麟蛊习惯了这解药后,变得越发猖狂。

    裴卿近午时回府,府中很安静。

    他脚步放缓了些,听见身后传来小心翼翼地脚步声,唇微弯了下。

    可姜斐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裴卿凝眉,刚要回首,眼前却暗了下来,一双柔软的手蒙住了他的双眼。

    姜斐的声音低低响在他的耳畔,带着淡淡的馨香:“说了今日要给你惊喜的。”

    裴卿怔了下,只觉得心口跳了跳。

    太近了。

    姜斐离他,太近了。

    “张嘴。”姜斐接着道。

    裴卿不解,将她的手拉了下来,看着她没有说话。

    “无趣,”姜斐瘪瘪嘴,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里面有一枚烟栗色的药丸,“快,把它吃下去,你还欠我一次出街游玩呢!”

    裴卿垂眸,看了眼药丸。

    “没毒,”姜斐解释,生怕他不信似的,便要掰下一小块吃下,“我尝给你看……”

    话没说完,药丸已经被裴卿拿了过去,他看她一眼,吃了下去。

    那木盒,他认得,是李端的。再者道,寻常的毒,麒麟蛊能应付。

    姜斐笑得眉眼半眯,拉着他朝府外走。

    下人早已备好了马车,裴卿上了马车方才发现,里面还放着一个纸鸢。

    纸鸢很大,也很精致。

    她要去放纸鸢?

    裴卿看向她。

    姜斐却只兴致勃勃地看着轿窗外。

    直到行了好一会儿,裴卿方才察觉到,马车径自朝城东而去。

    他抿了抿唇,双手紧攥着,目光紧盯着姜斐。

    姜斐也在看着他,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笑了笑,可笑容里有几分忐忑。

    直到来到城门口。

    姜斐突然抓住了裴卿的手,掌心因为紧张生了一层冷汗。

    裴卿低头,看着她苍白的指尖,手越发用力。

    上次在城门处,他麒麟蛊发作,被她看了去。

    如今她又带他来此处,他不得不怀疑,她是想看他出丑。

    眼见马车就要驶出城门,裴卿刚要作声喊停。

    “裴卿!”姜斐突然唤他。

    裴卿朝她望去,眼前却蓦地一暗,姜斐起身吻住了他的唇,也堵住了到嘴边的话。

    裴卿怔住,这个吻不像上次浅尝辄止,她始终轻轻贴在他的唇角,唇轻颤着。

    马车驶过城门。

    姜斐松了一口气,直起身掀开轿帘,看了眼窗外,而后满眼雀跃地回头:“裴卿,你看!”

    裴卿从怔忡中回神,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而后再次僵滞住。

    他在……城外。

    远处的树林,近处的广袤平地,还有不远处的城外冒着炊烟的人家,以及三两孩童拿着纸鸢奔跑的身影。

    他……出来了?

    “我们去放纸鸢吧!”姜斐拉着他的手,另一手拿过纸鸢,便跳下马车。

    裴卿愣愣地跟在她身后,耳畔有凉风拂过,是城外的风,比京城要多了喧嚣。

    “你会放纸鸢吗?”姜斐为难地看着手中的纸鸢,“裴卿?裴卿?”

    裴卿终于回过神来,声音沙哑:“为何?”

    “嗯?”姜斐不解,继而反应过来,轻轻笑了笑,“李道长都和我说了,”说到此,她的神色有些低落,“可惜这个药丸只能抵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裴卿看着她,已经很长了。

    他从未想过……李端竟是真的制出来了!

    “所以我们不要浪费啊,”姜斐拽了拽他,“快把纸鸢放到天上去。”

    裴卿看着她吃力地举着纸鸢,迟疑片刻,接了过去,照着他幼时站在城墙上遥遥望见那些人的法子,朝后跑了几步。

    纸鸢摇摇晃晃地借着风飞到空中。

    姜斐不断地放着线,始终笑着。

    裴卿看着她的笑,心口像是有什么在一点点的膨胀开来,有些酸涩,有些新奇,又……有些心悸。

    “姜斐。”他突然唤她,没有缘由,只是想唤唤她。

    姜斐转头朝他看了过来,眉眼带笑。

    目光从他的头顶一扫而过。

    裴卿好感度:50.

    她笑得越发欢愉。

    然而下瞬,姜斐看见裴卿的脸色变得惊恐万分,飞快朝她跑来。

    姜斐不解,而后才感觉到肢体在变得僵硬,手中的纸鸢飞了,人徐徐朝一旁倒去。

    寒花毒发作了。

    姜斐:“……”

    真是时候。

    ……

    裴卿拥着怀中的女人,手止不住的轻颤。

    是寒花毒。

    可是明明……在之前的膳食里,他已让李端用了压制寒花毒的药,除非到了最后一次毒发,否则鲜少再会发作。

    那本是他要用给姜蓉蓉的,可她离开了,便给了姜斐。

    为何还会发作?

    还是说……

    裴卿呼吸一紧,浑身冰凉,抱起怀中的女人便朝一旁的马车疾步而去。

    马车夫诧异地看着裴卿,这个一向淡然从容的国师,如今却满眼的惊惶无措:“大人……”

    裴卿声音嘶哑:“回府!”

    李端被人匆忙从偏院带到客房时,本以为是药丸失了作用,裴卿麒麟蛊发作,却未曾想到了卧房,看见的却是安然无恙的裴卿,以及……失去意识躺在床榻上的姜斐。

    他忙上前,替姜斐号了脉象。

    “不是已经用药压制,为何还会毒发?”裴卿哑声道。

    李端站起身,看了眼姜斐,神色复杂。

    “说。”裴卿陡然作声。

    李端后背一寒,轻叹一口气:“大人今日可曾出城?”

    裴卿怔然。

    李端见状,便知他已经出城,低头道:“那解药,是长宁公主一味毒一味毒试出来的,如今昏迷,乃是其中一味毒药刺激到了寒花毒,诱使其毒发。”

    姜斐,为他,试毒。

    裴卿指尖剧烈颤抖了下。

    那不过三个时辰的解药,是姜斐替他试出来的。

    这便是她所说的惊喜?

    所以前段日子,她才会鲜少出现他面前,哪怕出现,也是脸色苍白?

    她为他试毒。

    可他不过在利用她啊!

    “可还能救?”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李端看了眼姜斐:“只能暂且压制了。”

    裴卿喉结紧缩了下,没有说话,只看着李端为她施针、用药,看着她躺在那里,毫无生机。

    不知多久,李端出去了,周围的下人也出去了。

    裴卿安静地坐在床边,却只觉脑中空荡荡的,全部思绪被病榻上的姜斐占据。

    一旁的枕下,一卷书露出了一角。

    裴卿伸手将那卷书抽了出来,迟疑片刻,徐徐翻开。

    上面一页页均是是姜斐记下的心事——

    “今日吃的茭白与姜,好难吃啊!”

    “我喜爱那件红衣,可是裴卿不喜欢。”

    “桃枝很香,我却觉得自己不喜欢闻这个味道。”

    “裴卿喜欢的,只是以前的我吧,那我变回以前可好?”

    “……”

    裴卿一页页翻着,翻到后来,眼眶阵阵酸涩。

    他用力地呼吸着,将书页合上,眼眶通红。

    她为何对他这般好?

    只是因为失忆?因为睁开眼看见的是他?因为他是她的准驸马?

    可为什么开始嫉妒她曾经对楚墨做的一切,为什么会害怕她恢复记忆?

    如果没有楚墨,是不是……最初在一起的便是他们?

    那姜蓉蓉呢,姜蓉蓉于他而言,又代表什么?

    门外一阵极轻地敲门声。

    裴卿身躯一僵,良久垂眸收拾好情绪,方才转身而出。

    床榻上,姜斐听着关门声,唇角微微翘了翘。

    裴卿好感度:70.

    门外。

    裴卿看着眼前侍卫,声音嘶哑:“何事?”

    侍卫道:“大魏那边的探子打探到确切消息了,摄政王楚墨将带着姜姑娘回京,千真万确。”

    裴卿怔。

    姜蓉蓉和楚墨,回来了。

    ……

    大魏国都。

    暗卫越过王府高墙,径自飞向书房。

    “王爷。”

    楚墨听着门外的声音:“进。”

    暗卫应声而入:“王爷,有长宁公主的消息了。”

    楚墨拿着毛笔的手一顿,一滴墨落在折子上,他垂眸轻应一声:“嗯。”

    之前几次探究不到,像是被人藏匿了起来,如今,终于有消息了?

    “之前曾有人挟持人质,威胁裴卿出城,长宁公主曾在裴卿倒下后,将裴卿带了回去。”

    楚墨手指颤了下,最终将毛笔放在一旁,声音微紧:“有人挟持她?”

    “不是,”暗卫忙道,“挟持的只是寻常百姓。”

    “然这段时日,长宁公主似乎一直待在国师府,寒花毒暂被压制。”

    楚墨再未多言,只安静坐在书案后。

    想到那个老者说的话,血丝蛊,养一只万分艰难,除非......

    只是......她又和裴卿纠缠到一块了吗?

    就像以前在公主府,因他的不理会,怒而去找别的男子,以为他会吃醋一般。

    她找谁不好,偏偏去找裴卿。

    当初她为了他,宁愿作废和裴卿的婚约,以为他会真的相信她会移情裴卿?

    总是这些手段。

    可是心中却莫名的窃喜。

    “楚墨呢?”门外一阵嘈杂声,夹杂着姜蓉蓉的声音。

    楚墨回神,看了眼暗卫。

    暗卫了然,闪身消失在窗口。

    楚墨刚要站起身,余光却突然瞥到一旁的软榻——他特意命人安排的。

    和当初在公主府的书房,一模一样的软榻,甚至包括榻旁的矮桌,以及桌上的糕点。

    只除了……那个曾躺在上面的女人。

    书房门打开,姜蓉蓉站在门口:“楚墨。”

    楚墨回神,看向她,颔首笑道:“有事?”

    姜蓉蓉抿了抿粉唇,这几个月,他待她很好,寻来了解毒的血丝蛊,从未强迫过她做任何事,下人对她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便是她去临城闲逛,他也派侍卫保护。

    这是在清冷的阿卿身边得不到的。

    她的心不是石头做的,自然会软。

    可是,楚墨却也鲜少再与她说话,他总是一人待在书房中。

    她一个人快要疯了。

    “我想回大燕。”姜蓉蓉说完,便紧盯着楚墨的神色。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想看到他怎样的反应。

    是不悦?还是勉强同意?亦或是……吃醋?

    然而楚墨却没有反应,他只是沉吟片刻,神色恍惚了下,目光怔怔看了一旁的软榻,而后点头:“好啊。”

    姜蓉蓉愣住。

    楚墨又道:“明日便启程。”

    姜蓉蓉直到第二日,仍旧是怔忡的。

    她没想到楚墨会欣然同意,更没想到会如此快的便回程。

    甚至他不与她同乘一辆马车。

    他就像……一直在等,等着有一个人开口回大燕。

    而另一边。

    楚墨安静靠着马车,手不觉紧攥着。

    他已经想过无数种姜斐看见他的可能。

    也许会眼眶通红地盯着他,也许会拿着长鞭对他大发一通脾气,更也许会恨他怨他……

    但都无所谓。

    他想让她知道,她的那些让他吃醋的手段,都没有用。

    没有她,他也无妨。

    这些时日纠缠他不休的记忆,糕点、糖人、孔雀钗,文灯、对他的保护、一日三餐,那句“不要嫁给皇帝”的戏言……

    对他而言,都如过眼云烟。

    他……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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