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咻嘿咻,累死我了,阁下,不知能否帮在下一个小忙?”

    岳武没有兴趣为难两个小贼,北斗星辰阁的名号一亮,便散去竹枝,任噤若寒蝉的两人飞也似地逃开了。

    无墙的墙脚下,因劫后余生而欣喜的王贵,听到北斗星辰阁几个字遭了雷劈似地僵在了原地。他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见到北阁的大人物。北斗星辰阁可是与西南玉女阁并列为天下二阁的修炼帮派之一。

    王贵挤了挤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些。他明白,能在仅仅几日时间里,接连遇到南北二阁的人物,都是因为大喊出声的那个人。

    青油纸伞未动,伞下的白阳也没有动,声音却传了出来。

    那“帮忙”两字,唤来了岳武,救了王贵与他自己。

    王贵抬起颤抖的手接过岳武递来的刀,却不小心拉动了胸口的伤,疼得倒吸了数口冷气。

    岳武轻轻点头,上下打量王贵一眼,弯弯的眉眼顿闪晶光,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岳武转身离去时,王贵怔愣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岳武塞进他嘴里的丹药。丹药药香醇厚,入口时便向外释放暖流,定是贵重的极品仙丹。

    然,王贵感受到药香之时,顿时露出了苦涩痛苦的神色,疲惫的身体兀地像烂泥般瘫了下去,仿佛岳武塞给他的不是仙丹而是毒药。

    他无力地倚靠在墙上,任那一颗小小的圆球含在嘴里,直至丹药化成药水,也没有下咽。铁骨铮铮的汉子眼圈里竟然出现混浊的水花,滴溜溜地转着,在骄阳下熠熠生辉。

    “阁下?阁下?阁下?帮在下个小忙好吗?”岳武抱着冰围着白阳转圈,又转圈,摇头又摇头,可就是不见白阳应声,只得尴尬摇头。

    无奈之下,他放下冰,弯腰去捡青油纸伞,想看看伞下的人是睡是醒。

    “呀,幸会幸会,阁下既然已经醒了,怎么不理我啊。我一个人在这里说说笑笑很尴尬的。”岳武小心翼翼地拿起青油纸伞。伞下,一双幽然空洞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黯淡无光,似深不见底的寒潭,可以吞噬所有的光彩。

    岳武看见白阳的眼眸,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面上仍是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没有半分作假。

    然,他兀地听到了一丝诡异的扭曲声响。

    岳武和白阳便这样四目相对,一人仰面躺着,一人弯腰拿伞站着,皆是一动不动。

    丹药的药力显效,王贵精神稍振,他咬着嘴唇,用刀柄敲了一下脑袋,以疼痛压下烦乱的记忆,而后不明所以地看着岳武。

    又是微笑又是摇头,脸不会僵吗?怎的前辈不说话,只是看,看上彼此了?他猛然想起了白阳昨夜喊的那句“你是我的”,陡然打起一个激灵,靠着墙向远处挪了挪

    白阳看着岳武,想起了一个故人。故人说过笑容是最好的伪装,所以爱笑的人必然不善于隐藏。

    岳武浑然不知白阳的想法,只是看着他,想着地上的冰块儿。

    他的心中亦有诧异,因为声音的源头——竟然是眉毛。

    白阳的眉毛拧成了一团黑球,看得岳武毛骨悚然。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眉毛,竟然能够打旋!

    “我叫白阳,白天的白,太阳的阳。”白阳幽幽开口,话语平静如水。岳武听着,先是双腿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扑倒白阳身上,而后又觉有刺骨寒风扑面,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他此行有三个任务,送信问名捉鬼。这第二个任务完成得太过简单、突然而且轻松,令他防不胜防,也不知是君子圣言任重道远错了,还是他错了。

    岳武下意识地想要摇头,却不敢将视线从白阳的空洞·眼眸离开。他强行忍住摇头,握着伞拱手行礼,正色道:

    “在下岳武,请指教。”声音不卑不亢,少了些戏谑,多了一丝严肃与悔意,唯独没有警惕与惊惧。

    他的任重少又一任,本该觉得轻松,可当看到白阳的眼神、想到自己的墨竹叶时,岳武的心神绷得更紧。但自小笑脸常在的岳武怎么可能被人看出自己的想法与不宁的心绪。

    白阳则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陷入了沉思,还是故作不想理人的假寐,就像没有听到岳武的话一般。

    太阳走到半空,将近中午之时,白阳徐徐睁开眼睛,径直坐到了竹椅之上。他需要阳光来驱散自身的寒气。

    至始至终,白阳没有看岳武一眼。他不喜欢昨夜胡闹似的战斗,因为一盆菊花碎了;他也不喜欢躺下,因为睡了太久;然,他最不喜欢的,是岳武的腰带。

    四目相对之时,白阳已然发觉岳武的那双眼眸虽然灵气充足却多了不属于少年郎的沉重,哪怕笑如春风也掩盖不住。他暗里摇了摇头,不想搭理。

    蓦地,白阳的双腿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挑了挑眉,招来岳武手中已经收起的请油纸伞,轻轻敲打起自己的膝盖,完美地忽略了岳武的聒噪。

    青油纸伞敲着膝盖发出的声音略显沉闷,白阳顿了一下握伞的手,低头看向王贵,确切地说,是看向王贵手里的刀,双刀。那双刀替他挡了两个人与一丝华发,那两个人无关紧要,那根华发也远比不王贵的双刀重要。

    正是因为王贵舞双刀,白阳又一次想起来,他会用一点刀。

    王贵也看着白阳,视线闪烁不定,不敢与他对视。他此时才知道白阳的名字,连北斗星辰阁的人都恭敬地向白阳行礼。这白阳绝对是个大人物,而自己,有什么看的呢?

    岳武恰在此时走到白阳面前,仍然捧着那块儿冰,挡住了白阳的视线。

    白阳挑了挑眉,仍是看着王贵,他回忆起了雷木的刀法,咧了一下嘴角轻飘飘地说:

    “我认识一人,一刀未出斩青天。想学吗?”

    ‘咣当!’冰块儿掉在地上,岳武春风般的笑脸僵硬了一刹,呼吸滞阻了一息,身体抽搐了一下,心脏静止了一瞬,险些两眼一瞪、双腿一蹬憋过气去。简单的一句话,在岳武的耳朵,比九天春雷炸响带来的震撼还要强烈。

    他一顿一顿地转头,早没了镇定自若、气定神闲,木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王贵,

    不禁摇头又摇头,摇头又摇头。

    王贵被冰块儿吓得一震,也愣在了原地,眨了眨眼,一刀未出斩青天?何人如此强悍!他有见识,却没有岳武有见识,内心的震撼远不如岳武。

    岳武是因为后面的问句而震撼。

    王贵则被斩青天的风姿震撼无语。他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刀仙,长发飘然、长衫飞舞,站在云颠之上,身形魁梧如山、面容坚毅如刀,只是睨着虚空,青天便碎了,何等样的气魄与威势!

    若是旁人和王贵说,王贵多半觉得这人酒后胡言。白阳说的话,王贵深信不疑,所以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神思恍惚。

    “王兄弟王兄弟,快醒醒。”岳武反应极快,已经扔下寒冰和白阳,窜到了王贵身边,轻轻推了他几下,将他弄醒。

    王贵听到岳武的“王兄弟”,又是一个激灵,却见白阳站在前方挑眉,霍地跪倒,大声喊到:

    “晚辈资质愚钝,怎敢让前辈……”

    “站起来。”声音平静且大。王贵被吓得全身一抽,直挺挺地立了起来,比在军队站军姿站得还直。

    说来奇怪,白阳的语气没有波澜,王贵和岳武却都感受到他怒了。

    “学习他的刀法,便永远都不能跪。天都不行。”

    岳武听到这话点了点头,刷地摊开折扇轻轻摇了摇,表示赞同。

    王贵不敢再跪,直挺挺地小声说道:

    “前辈,我……”

    “谢前辈,在此替王兄谢过前辈了。”岳武重重地摇了摇折扇,摇出一阵冷风拂向王贵的脸,抢先替王贵应了下来。当然,摇扇之时也没有忘记将失去了一片竹叶的一面面向白阳。

    王贵语塞,瞪了一眼岳武,我的事儿凭什么要你来答应?

    然,瞅见岳武飘来的眼神、感受到面前拂来的冷风,他的心头忽然闪过一道闪电。白阳的话对于王贵来说太过震撼与遥远,他第一反应便是推脱,怕自己愚钝的资质惹前辈不悦。

    然冷风之中有几至耳语的提醒:机缘。

    随这两字进入脑海的,是前来参加华山派生仙大会络绎不绝的旅人,是来往行人口中求仙问道的故事,是昨夜打斗损毁的街道,以及北疆塞外的烽火连天与流血漂橹……

    王贵心中又是一道闪电滑过,赫然发觉自己险些错过了旁人一辈子都求之不来的机缘。

    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不单是为了不能救下白阳而遗憾,同样因为没有办法向白阳请教变强的方法而遗憾。

    哪里还敢等,哪里还会迟疑:

    “谢前辈赐刀法!”

    王贵款款躬身行礼,身体轻颤,激动万分。

    白阳漠然不语,算作赞同。

    他轻轻转头看向岳武,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岳武感受到白阳的视线,看了他一眼,眼珠一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去拿笔墨!”岳武化为一道轻烟消失在原地,兴奋之情甚至还要胜过王贵。他心中悔恨,身为北斗星辰阁弟子竟然没有随身携带笔墨,实在是有如斯文、有如师门,早将师傅的关于不能多管闲事的训诫抛到九霄云外了。

    王贵狐疑地看了眼岳武,愈发觉得这人古怪,笑容古怪,说话古怪,摇头更古怪。

    白阳又轻敲了几下膝盖,然后看向王贵的双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王贵钉子似地站在原地,局促得连呼吸都漏了几拍,生怕自己哪个动作甚至表情冒犯了前辈,任白阳盯着。

    “收起来。”吧嗒,一本紫色的秘籍出现在了桌面上。王贵一怔,强忍住激动,讷讷地看了眼封皮:

    《雷木学刀记》

    名字倒是简单易懂,不像是秘籍,更像是一个叫雷木的人学刀的心得体会。全书散发着浓浓的酒香气,沁人心脾,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便能书中感觉到无穷的刀意,称之为狂涛骇浪也不为过。

    不过,让王贵愣神的却不在这里,迟疑了一会儿,他嗫嚅着开口问道:

    “前辈,您不是让……”话说到一半,王贵便停下了,懂了白阳的意思。说来奇怪,明白了白阳没有改变之后,王贵的紧张局促顿时烟消云散。

    白阳点了点头,瞧向王贵身后。王贵眼眸一亮,双手闪电般地探出又收回,将桌面上的紫书收到怀里。

    想了想,又把角落里险些被忘记的食盒放在桌上:

    “可惜,菜凉了。”桌子塌了,他就盘腿儿坐在桌面上。从昨夜被白阳带走到此时此刻收到能够一刀未出斩青天的刀谱,其间所发生的事情于王贵而言,恍如隔世。他需要酒菜来压一压自己躁动的心神。

    “前……呃,白,阁下!笔墨来了!”岳武扯着嗓子大喊,声音中掩不住地兴奋,那是以为自己要见到世界上最伟大的时刻的情难自已的兴奋。

    他花一样地笑着,将折扇插在腰上,双手笔墨纸砚疾驰而归。

    “”没人理他,看都不看一眼。

    王贵正欲夹菜,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向白阳抛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白阳摇头,王贵便开始狼吞虎咽,毫不嫌弃菜凉。前辈果然是前辈,不用吃菜,肯定能省很多钱。王贵军队中的将军,据传已经通天,仍然没有办法辟谷。

    想到这里,王贵突然生出一个疑问:白阳的真实境界难道高过通天?

    岳武站在原地,突然生出一种被人孤立的感觉。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将视线在两人之间游走一瞬,而后轻轻地走到王贵身边,不解地问:

    “王兄,不用笔墨了吗?”他盯着白阳悄悄地冲着王贵耳边说,似乎怕白阳听到。

    王贵没有回头,满嘴油花,口齿不清地说:

    “什么笔墨,前辈教完了。”

    白阳坐在一边,点了点头。岳武眨了眨眼,连摇头都忘了,

    “教完了。教完了?!怎么可能,这可是那位的刀法?不是让我去拿……”岳武嘶吼着,悲痛欲绝,话到一半,怔住了。

    他懂了。

    没人让他去拿笔墨。

    白阳斜眼看他,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壶酒,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有时想法如水,想地多了会淹死自己,活在岸上吧。”

    白阳说完,便闭眼假寐。他累了,不愿多说。

    王贵坐在地上,抱着最后一盘溜肥肠,若有所思。

    岳武感受着青油纸伞带来的冷风,想到北斗星辰阁在世人眼中的评价,皱紧眉头,轻轻抬头向天空。青天白云,甚是开阔,只有几团静止的云。他刷地收起折扇,弯腰九十度,行了一个晚辈礼:

    “小子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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