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贵引尹福来到街西一个教堂前,这教堂仿佛一座黑色的石头方块,戴着一顶尖帽子,教堂四周静悄悄的,柏树郁郁葱葱,拖着黑沉沉的影子,空气中散发出草的潮湿。

    尹福见马贵站住了,神秘地朝他一笑,有些纳闷。

    “你住哪儿呀?”

    “就住在这个石头堆里。”马贵指着那教堂,眨着眼睛。

    “住在这里?”尹福惊得睁大了眼睛。他望着这个洋怪物,塔尖直指苍穹,塔楼的尖顶纤细欲折,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过分束胸,矫揉造作的娇小姐。塔身底部有如坚固的堡垒,到了护栏精美的二层回廊处,便向上呈角锥形,峭然而起;盘塔的常春藤如—束束筋腱,像在空中表演武术一样,一直向高处攀登。灰石塔尖上奇迹般地立着一个金色的大铜球,仿佛被吸住似的;大铜球上又立着一个小铜球,小铜球上竖起一个铁十字架。

    尹福跟着马贵跳进了铁栅栏,穿过梧桐树,走进教堂。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放射出光芒,大厅里的柱子投下神秘的阴影。尹福看到祭台上一个疲惫不堪、痛苦淋漓的洋人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无所作为。装有彩色玻璃的蔷薇形花窗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辉。

    尹福随马贵来到二楼一个厅室,整个房间挂满了绣着金花的大红锦缎,房间里有—个天然从墙上凿成的壁龛,上面放着一套阿拉伯式的宝剑,剑鞘是银的,剑柄上镶嵌着灿烂的宝石;天花板上悬下一盏威尼斯的玻璃灯,脚下是土耳其地毯,软得陷及脚背;墙壁刻着古色古香的浮雕,两端各有一尊精美的洋美人雕像,雕像的手里拿着篮子,篮子里盛着四堆像金字塔似的美果,是西西里的凤梨,马拉加的石榴,菲律宾的蜜橘,法国的水蜜桃和伊拉克蜜枣。

    厅室陈列华贵,房间是圆形的,靠壁有一圈固定的沙发,沙发前有一个茶几,茶几上食物狼藉。

    “有趣吗?”马贵问尹福。

    “教堂里没有其他人吗?”尹福小心地问。

    “今年春天,义和团包围了这座教堂,主教率领教众抵抗,但是无济于事,义和团攻进了教堂,主教逃跑了。最近八国联军攻进了北京城,传言说八国联军要打到这里来了,义和团撤出了这座教堂。我来这座教堂时,上上下下部搜遍了,没有一个人。”

    尹福坐到沙发上,半个身子险些陷进去,他赶紧站了起来。

    马贵哈哈大笑。笑了一阵见师父有些尴尬,于是来到里屋,一忽儿转了出来,只见他穿着一条雪白的拖地长裙,长裙上有一圈圈皱折。

    “这是洋女人穿的,活像《西游记》里的妖精装。”马贵笑着坐到沙发上。

    “这里真的没有一个外人吗?”尹福用力嗅着什么。

    “没有,连死尸也没有。”马贵轻松地说。

    “可是我却闻到了女人的味……”

    “什么,是这裙子上的吧?”马贵见尹福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紧张。

    尹福走进旁边一间房屋,只见地板上铺着富丽堂皇的兽皮,踏上去像最贵重的地毯一样柔软;其中有鬃毛蓬松的非洲狮子皮,条纹斑斓的孟加拉老虎皮,散布美丽花点的中国金钱豹皮,西伯利亚的熊皮和挪威的狐皮。

    房屋的正面壁上有一幅巨大的油画像,画上是一个威严的教父,他就像从古墓里钻出来的魂灵,穿一件宽大的黑教服,手里拿一根疙里疙瘩的短手杖,脸呈铁青色,满是疤痕,眉棱突出,头发花白,鼻子呈弓形,手上爬满了蚯蚓般的青筋,两只眼睛眍喽,又黑又亮,透出咄咄逼人的神采,仿佛要把世事看穿。这个又高又直的人活像一只没有毛的老秃鹫,一只难以接近的可怕的野兽,他形销骨立,只剩躯壳和脸上的傲气了。

    尹福看到这幅画像,心头为之一震。

    “他就是这座教堂的主教。”马贵淡淡地说。

    尹福的眼睛在周围寻觅着,他在画像前的兽皮毯上发现了几滴湿迹,他用手一摸,湿湿的,润润的。

    “这里不久前来过人……”尹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马贵说。

    马贵也有些认真了,他上上下下走了一遭,发现在厨房的案上少了两个面包。

    “是来过人了。”他对尹福说。“可能是乞丐,也可能是当地人。”

    尹福没有说话,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

    马贵说道:“此地是非之地,咱们还是小心为好。”说着拉开了话匣子。

    “师傅,洋鬼子一进北京城,咱们中国人可算遭了殃,妇女更倒了洋霉,咱们八卦掌门的弟兄死的死,逃的逃,真是如鸟兽散,天各一方啊……”

    “师傅,您千里迢迢,一心护送皇驾,可真算是忠心耿耿,真比得上是北宋的杨家将,丹心护主;南宋的岳飞,精忠报国啊!可是天下有几个人能揣摸透您的心思……”

    “光绪皇上也真是窝囊废,他空挂着一颗皇印,自古以来有几个政治家不心毒手辣的?!有句话叫无毒不丈夫!你瞧人家秦始皇,就敢逼亲生爹爹吕不韦自杀;汉高祖刘邦敢把忠臣韩信杀了;雍正爷把亲兄弟几个折腾得死的死,残的残;光绪爷就不敢把慈禧杀了,就这么一块软豆腐,还横在金銮宝座上干什么?他想耗着死在慈禧后头,我看,慈禧未必让他活得那么自在,俗话道:最狠不过妇人心……”

    尹福不耐烦地说:“马贵,你少说两句不行吗?谁也没有把你当哑巴卖了。”

    马贵小声嘟囔着:“师傅,你就是菩萨心肠,总是不言不语,心里像装着昆明湖,就像咱们师祖,整日里冥思苦想,眉心皱出个亮疙瘩,也不知整日琢磨个啥?”

    “我要有你师祖那些抱负,那可真算是超人了。”尹福一想起师傅董海川,眼前登时一亮。“想当年他在九华山跟吕飞燕星心相印,订下姻缘,可是后来为什么一反常态,斩断姻缘,割阉栖身王府,当了太监,真是令人不解,这简直成了千古之谜……”

    “师傅,你与师祖形影不离,直到看到他仙逝太师椅上,难道就没看出他的心思吗?”

    尹福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你师祖定有宏大的抱负,堪与昆鹏相比。有一次,我到肃亲王府去找他,—推门,看到他正对着一张画发怔;那画上画着崇山峻岭,寺庙迭现,山清水秀,古木蓊郁,画头写着‘九华山晨曦’几个字。你师祖当年就是在九华山随碧霞道长学艺,跟侠女吕飞燕朝夕相伴。你师祖回头看见我,默然地坐到太师椅上。我见他满眼泪水,一副悲楚的模样。他问我:‘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我猜他一定是想起吕飞燕,于是脱口而出:‘是失恋?’他苦笑着摇摇头,回答:‘是丧志。’他又问我:‘人生最难得的品格是什么?’我想了想,回答:‘是敏而好学,孜孜不倦。’他又摇摇头,回答:‘是坚忍,人生自古贵坚忍。匹夫见辱,拔剑而起,实不足为勇也。大丈夫能屈能伸,屈而不断,伸而不弯,才是真丈夫也!要知道,’忍字头上一把刀啊……我听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马贵,要知道,鹰有时比鸡飞得还要低,但是鸡永远也飞不了鹰那么高!”

    师徒二人叙着叙着,已到天黑。马贵从厨房拿来一些面包。

    尹福问,“你这里怎么有这些洋馒头?”

    马贵笑着回答:“这叫面包,当时教堂里的人都吃这玩艺,街上有个小摊也就专门做这个,昨天我才买来的。”

    尹福吃了两个面包,忽觉腹中隐隐作痛,于是用手按住肚子,在屋里团团转。

    马贵问:“师傅怎么了?”

    尹福回答:“想解溲。”

    “嗨,找个犄角旮旯不就得了。”

    “我要解大溲。”

    “跟我来。”马贵说着带尹福来到楼下,出了教堂,来到旁边一个小屋,点燃了蜡烛。尹福见那里摆着几个木桶,有些不解。

    “这叫马桶,教父他们当初就用这个,就坐在桶上拉吧。”

    尹福打开桶盖,猛闻一股臭气,又不好声张,只好解了裤子,坐在木桶上。马贵走了出去,站在院里,东张西望。

    一忽儿,尹福提着裤子出来了。

    “怎么了,师傅?”

    “不行,我不习惯,拉不出来。”尹福说着钻进了草丛里。

    马贵走上二楼,刚坐定,尹福就上来了。

    “马贵,咱们到吉安堂走一遭。”

    你想探探虚实?

    尹福点点头。

    两个人来到吉安堂,上墙一看,前面是一带竹篱,中间留了一道小门,刚够—人出入。两个人下了墙,进了那道小门,进入天井。天井中间有一座茅草搭的凉亭。亭前有栽的几株菊花和山茶花。穿过凉亭是一堵粉白墙壁,左角有一道小门。他们进了小门,弯来弯去,才出了迷阵似的游廊。

    这时,只听有个人在说着什么,仔细听,才听清楚。

    “形意门,意形门,门门都英勇,个个力无穷。姬际可,戴龙邦,李洛能,盖世无双雄。车毅斋,区区一老农;宋世荣,出家是高僧;直隶郭云深,半步崩拳无敌手,中原有英名……”

    两个人悄悄摸过去,看到月亮门角倚着一个醉成烂泥的老更夫,酒气冲天,吐了一地,灯笼扔到一边。

    马贵扑到老更夫面前,“啪啪”给了他几个耳光,把他打醒了。

    “你是什么人?竟敢打形意门的人……你小子凉水喝多于,撑的……”老更夫睁开通红的双眼,努力想爬起来。

    马贵按倒他,问道:“吉安堂在哪里?”

    “吉安堂?不吉利哟!”老更夫翻着眼皮。

    “啪!”马贵又打了他一个耳光。

    “马贵,别把老人家打坏了。”尹福担心地说。

    老更夫挣扎着爬起来,叫道:“我孙子也不敢这么拍打我,你觉得好听是怎么着?”

    “我问你,吉安堂在哪儿?”

    “就在那边。”老更夫用手指了指西边,又躺下了。

    吉安堂古色古香,上盖琉璃瓦,青砖到顶,飞檐斗拱,画栋雕梁。最别致的是四角挂着一只小铜铃,阵风吹来,叮哨作响,清脆极了,两侧有耳房。

    尹福和马贵悄悄来到堂前,但听堂内有个老者正在洗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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