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被撞一事,柔兆征求叶凤泠意见,要给苏世子传信吗,叶凤泠忙拦住。不成想,二更不到,柔兆忽然从外面进来,神色紧张,手里拿着包裹,包裹里有个匣子和一堆治跌打损伤的膏药。

    看来苏牧野已经知道这件事。

    膏药能被理解,就是未免有些过多,叶凤泠盯着摊开的膏药,心思一动,抬眼望去靠在矮塌上专心绣花的月麟。

    匣子里的东西有点怪,竟是一颗散发着腐烂味道的荜菝。柔兆说,苏世子交代,请叶凤泠留心京都哪里生长有这种荜菝。

    荜菝,是一种香料,原是植物果实,多生长于南地。匣子里的荜菝,散发阵阵腥臭味,整个呈灰色发黑,非常不新鲜,若不是叶凤泠习香,被向师傅逼着学认各种香料,见识过荜菝样子,几乎难以辨别。

    荜菝有特异香味,其植株乃攀缘而生的藤蔓,最长甚至可达三四丈。这种藤蔓在西南地区、江南等地都很常见,可若放在京都的气候下,除非有花匠照料,不然决难成活,更不用说结出这样饱满的果实。

    拿这颗荜菝给叶凤泠,是苏牧野无奈之举。他身上被太多人盯着,想秘密探查一些事难于登天,当他得到荜菝时,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叶凤泠。她懂香料、心思细,对产香作物的生长习性还都很了解,与他相比,她更能不那么引人注意的流连京都。

    当时,苏牧野立在乱葬岗上,脚下是一排排神机影卫尸体,他盯着洗砚手里的荜菝,冷声吩咐,送去给叶凤泠。

    清风盛起,吹拂苏牧野和洗砚衣角簌簌作响。苏牧野身边立着数十位黑衣覆面人,他们赶来为同僚收尸送行。苏牧野突地一挥衣袖,自脚下尸体的脸上划过,尸体微张的嘴被复位合好。

    尽管他心里有所准备,但亲眼看见这些兄弟惨死,仍是痛苦地避开眼睛。

    身边洗砚身躯颤抖,有如锥刺。前面派出去的神机影卫长居洛阳周边,后来派出去的乃京都神机营的卫士,他们一个个都是洗砚精挑细选出来的,几乎人人都跟洗砚有过交集。不过数日,再次见面,竟是在这孤魂野鬼乱飘的乱葬岗上。

    洗砚薄唇紧抿,难受的不行。他知道,自己的主子比自己更要难受……

    ……

    谁都没想到,数日前,由青山寨民护送的二十车香料最后悄无声息地进了京都,不过一炷香,连车带人全部失去踪影。暗中监视的神机影卫见鬼一样,在京都城翻来覆去的找半天,毫无所获,只得赶紧上报。

    苏牧野下令另派人搜索追查,后续更加耸人听闻。派出的神机影卫像中了邪,纷纷消失,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洗砚这下真慌了,亲自带着人去找。京都城的三教九流他都认识,黑市白道全趟一遍,终于寻到蛛丝马迹——有人在乱葬岗见到过青山寨民的衣服。

    如此才找到这群神秘消失的人。包括青山寨民、乔装神机影卫以及后续派出神机影卫在内,五六十号人全被下了毒,神态安详的躺在乱葬岗上,被野狗啃食、遭风雨侵袭。

    苏牧野听洗砚报完,眼神仿佛剑尖凝成一泓光亮,划动静谧空气,悉悉率率斩落昏昏日光。他紧握成拳,僵直如铁的来到乱葬岗。

    眼前之景,是上天对他自作聪明的嘲笑和惩罚,他的自大让他亲眼目睹悲惨的一幕。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苏牧野自一具具并排摆好的尸体前走过,空茫双瞳下涌动着无法言语的愤怒波动,他在一个手指弯成奇怪姿势的尸体面前停下,从尸体嘴里发现了荜菝。

    ……

    这颗被神机影卫藏在嘴里的荜菝成为寻找到吞下二十车香料以及毒杀神机影卫的关键线索。

    苏牧野顾不上自责,就收到了叶凤泠马车被昭阳公主纵马撞翻的消息。他想,自己可能真的放任昭阳公主太多次了,造就她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在苏牧野的记忆中,昭阳公主幼年虽骄纵,但却还算温文矜持,宛如西子湖畔的桃花,临水而照。后来每每看到她对自己身边红颜下手,他总安慰自己,她会长大的。然,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昭阳确非曾经昭阳,温暖回忆、连同那日自残后心中升起的愧疚尽数褪去。

    苏牧野猛然记起才看过的那些死去的神机影卫们的脸,全部是中毒后的呆滞无神,如同一张张木板。他很害怕,害怕有一日,叶凤泠也会变成木板,直挺挺躺在自己眼前。

    不,绝对不行!他不允许那样的场景出现。

    苏牧野身躯越来越僵硬,手指攀附于桌沿虚空扣起,他需要抓紧时间了。

    叶凤泠马车被昭阳公主当街撞翻的事以最快的速度迅速占据京都八卦榜。第二日京都城大大小小的茶馆就开始流传“骄公主怒撞世家女,逢旧爱新欢逞雄威”的段子,沸沸扬扬、满城哗然。

    叶凤泠心有些慌,她觉得事态的发展不太妙。她跟昭阳公主的梁子,就算是昭阳公主仗势欺人,可在今上和魏皇后看来,谁不向着自家人。如此打昭阳公主的脸,跟扇皇家脸没区别,她不是活腻了是什么。

    据叶凤锦得到的消息,城里无论大小说书馆,一个不落,全在讲这新鲜出炉的话本,场场爆满,还被演绎出了许多别传、秘史,剧情精彩纷呈之密集,连叶凤锦都想去听听了。

    事有反常必有妖,叶凤锦只顾高兴有热乎八卦可以传,叶凤泠却一下子想到了蒋若若的绵里藏针、想到昭阳公主离去前嘴角的阴笑、想到秦嫣嘴里的“贵人局”……

    叶凤泠让柔兆传信苏牧野说她想见见他,问问流言的事。哪知柔兆去了很快回话道:“世子说这几日他很忙,没有空闲,不过……”

    “不过什么?”叶凤泠急问。

    “不过世子说让小姐看看再做一个香囊,挑个大众平常配色,他着急戴。”柔兆道。

    叶凤泠心里吐血,他没工夫见自己,也不解释,倒是心安理得地使唤人。叶凤泠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还颇有些委屈。

    可她转念想,自己都听说的事,他能不知道么,还有心思想香囊呢,可见没有自己想的那样严重。她悬着的心稳稳落回肚子里。旋即却又别扭起来,她被撞,就算没有受伤,但也受惊不小,他怎么都不来看看她,还一点面子都不给的拒绝她要见面的请求,真是……真是讨厌!

    情爱里的小女儿,难免拿乔,觉得对方好歹也得哄着点儿自己。这样的情绪使得叶凤泠心里产生了落差,直到宫里来人传旨时,还冷着脸在心里狂捅小人。

    慈宁宫太后懿旨,宣叶凤泠明日申时一刻入宫觐见。

    心里正在挥舞大刀的小人呆住,正在生闷气的叶凤泠脸绿,从自己泼天委屈中抬起头,她意识到更大的挑战来。

    这厢叶凤泠收拾好心情,摆正态度,做好入宫准备,那边今上日常议事起居的紫宸殿正在上演闹剧。

    坊间流传的话本,也在宫里传开,魏皇后大怒,质问昭阳公主为何要平白无故去撞世家小姐的马车。昭阳公主一贯骄横,见魏皇后揣着明白装糊涂,闭口不谈她对苏牧野的心意,还勒令她去向叶凤泠道歉,哭哭啼啼跑来紫宸殿找今上“评理”。

    今上正在欣赏三皇子的课业,殿里立着三皇子、翰林学士顾世平、石墨清、陈峰以及苏牧野。

    见昭阳公主梨花带雨一阵风跑进来,三皇子眼皮一跳,忍不住看去苏牧野。

    苏牧野垂着眼帘,一动不动,立成一根石柱。

    听完昭阳公主哭诉,今上淡笑如风,无奈地望一眼石柱外甥,心恼女儿的没眼色,当着翰林学士们就敢大放厥词,把自己纵马撞人说成街窄人多,对方不懂避让,故意挡路。漏洞百出的颠倒黑白,叫今上胸口凝滞。

    “此事朕知道了,你先回去。”今上淡淡道,脸上笑意已十分清浅。

    昭阳公主被愤怒冲昏头脑,又看到苏牧野也在殿里,黏着不肯离开。

    三皇子忙给她递眼色,偏昭阳公主一向不把三皇子这个兄长当回事,视其眼色若无物,只随自己心意,略过几位翰林院学士,直接走到苏牧野跟前,娇娇弱弱泣道:“克己哥哥,你要相信我。马车都是专门定制的,怎么到了我这一碰就倒下了呢,里面有猫腻!外面都传是我故意去撞叶府小姐,我真是冤死了。”

    这话说的,连三皇子都懒得看昭阳公主,他不能理解,昭阳怎么敢去撞叶凤泠,更不能理解撞了后怎么有底气信口雌黄,她当别人都是傻子么,当街上的百姓都是聋子和瞎子?一大早,三皇子就收到消息,无论是慈宁宫、坤宁宫还是眼前的父皇,都已经弄清楚昨日始末。慈宁宫目前没有反应,父皇这里看样子是打算水过无痕,早朝时专门点叶府二老爷上前奖赞。此举明显是在给昭阳公主擦屁股。

    怎么魏皇后教训几句,昭阳公主就听不了了呢,还敢闹到紫宸殿上,三皇子头开始疼了。

    那几位翰林学士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置身事外,就跟没听到昭阳公主的话一样。

    被昭阳公主点名,苏牧野唇绽微笑,眼神骤然攒聚,森森寒意、青光粼粼,照亮他脚下方寸。只呼吸之间,再看向苏牧野,只剩一双灼灼桃花眼微微笑弯。

    苏牧野不搭话,昭阳公主脸发白,好歹她还记得这是在今上和翰林学士们面前,她面目扭曲,扭头跑了,连对今上行礼都忘了。

    今上又开始问顾世平三皇子的功课,殿中一时只有今上爽朗笑声和顾学士、石学士平稳回答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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