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野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说起,仿佛所有的借口在瞬间都变得苍白无力。他只得僵直着脊背将叶凤泠抱起放到床榻上,然后面无表情的,盯着已经不哭、同样神色僵硬的她,任心头洪水滔天,几近淹没,到后来连在她面前站着,都觉得非常困难。

    他转过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是夜,苏北城天降开年第一场雨。

    哗啦啦,雨声在暗夜中咆哮,合着风声,呼呼打在窗棂。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被子挡不住四面灌入的寒凉之气,让本就没有睡沉的叶凤泠缩一团,抵在墙角。

    幼时她最不喜欢夜里下雨,总会让她产生噬骨的孤独,好像满世界的生命都消失了,只有她一个人安静的、默默无闻的活着。

    缤纷多彩的世界在雨中变得落寞而消沉。

    雨下的这么大,可是再多的雨水,都冲刷不掉她心中的哀落——苏牧野什么都没说,只能说明他也认同自己说的话。

    他喜欢她么,喜欢的,叶凤泠能找出无数个被喜爱、被宠溺的痕迹。可他对她的爱,又像一副沉重的手铐脚镣,让她背负着沉重。叶凤泠不是迟钝的人,相反她极为敏感,早就觉得这份爱半是明媚半是灰暗,让她欢喜也让她焦躁,可她一直想不出原因。

    直到今日,她不断审度两人举动,终于看清,苏牧野内心清高孤傲、霸道专横,奉行唯我独尊,而她多思多想,外柔内刚,期待尊重和认可。两种思维造就发生分歧时,一个独断专行、自认为面面俱到,却不记得有;商量;二字;另一个一次忍耐、两次忍耐,第三次忍无可忍。

    沉浸在爱情之中的叶凤泠,开始没想过这些,满心满眼都是少女怀春的悸动和欢喜,无暇他顾。

    这一次,借着外祖父的话,恰好被她剖析了个彻彻底底。

    听着沙沙的雨音,脑子迷蒙一片,她朦朦胧胧许久许久,直到雨声渐小,才陷入了睡梦。

    接下来的两日,叶凤泠和苏牧野没有说话,因为他们根本没碰面。

    苏北城府尹第二天一大早来到柳府,带着苏北城大大小小所有官员。苏牧野光是见这些官员,就用了一整天。第二天所有跟柳府攀扯的上关系的人家都上门拜见到了晚上,柳府大老爷又拉着苏牧野乘船游览苏北城夜景。苏北柳府,因为苏世子大驾光临,一时之间成为全城瞩目焦点。

    至于叶凤泠,则是一头扎进了褚亮和纨娘昏礼的准备工作。她答应过褚亮,回到苏北就办昏礼的,说做就做。第二天就挽起袖子拉着柔兆、月麟和石头一起,也不管她那憔悴苍白好像鬼一样的脸色多吓人。

    褚亮自己在苏北城有一处小宅子,经叶凤泠巧思妙想,被弄的焕然一新、喜气洋洋。昏礼定在三天之后,是叶凤泠专门请柳绰算的日子,至于纨娘出嫁的地点,请示过柳绰后,定在了柳府。

    这种事情,放在平时,柳大夫人一定不同意,可这两日因为苏世子,柳府收礼收到手软,人逢喜事好说话,痛快应允,还说给免费提供罗鼓唢呐。

    从柳大夫人房里出来,叶凤泠闷头朝自己的屋子走。

    因为心里存着事,加上走得快,就没怎么看清路,一下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表妹;柳方泉扶住她胳膊,好笑地望着她。

    叶凤泠愣了愣,柔柔一笑,下意识瞄了眼四周后寒暄:;二表哥要去书房么?;

    柳方泉走的方向,是柳绰书房所在。

    柳方泉点头:;听说苏世子专门带来名医,治疗祖父风弊之症。想去看看。;

    叶凤泠脸色微微一变:;名医?;

    ;对,那日接风洗尘时就说了。可是这名医架子大,说得睡饱了再看病,就拖到了现在。;柳方泉无奈道。

    叶凤泠眨巴眨巴眼睛,哪里还有心情做别的,当下跟着柳方泉一起,快步去了书房。

    他们到时,正好赶上名医望闻问切结束,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长吁短叹。

    名医五六十岁的样子,面貌普通,带着一只绣花眼罩,搭配光秃秃的脑壳,怎么看怎么有种江湖骗子的感觉。

    叶凤泠进屋时,脚下一顿,书房里不光有外祖父,更有寻来名医的人——苏世子,支着头,赖赖坐在桌旁。

    柳绰撩起眼皮,见叶凤泠和柳方泉一同进来,眼神亮了亮,他问过下人和月麟,这两日,苏世子和叶凤泠没见面没说话,明显不同寻常。

    ;阿泠,你来。;柳绰朝叶凤泠挥手,叫她到身旁,然后又叫着柳方泉到一处。

    立在苏牧野身侧的洗砚眼皮子乱跳。

    公子同叶三小姐两人又闹别扭了,还不是一般的小打小闹。公子这两日人前笑脸迎人,人后阴沉寒面,总一个人垂着眼皮不言不语,快把洗砚吓死了。他偷偷去找月麟,得知叶三小姐忙来忙去,除了憔悴一些,形容举止同往常一样自然。

    加上现在叶三小姐同柳府二少爷郎才女貌走进来,自家公子还稳定如常,洗砚拍板:公子定踢到了铁板,哎

    名医眯着一只眼打量柳绰,吧唧吧唧嘴,道:;你这两条腿不难治,难的是药引。;

    柳绰没开口,一旁柳方泉忙问药引是什么。

    名医目光在屋里一扫,懒洋洋开口:;那东西早没了,说出来也就是让你们听听。桫椤,听过么?;

    正为柳绰捏着肩膀的叶凤泠,闻言手颤,登时抬头瞪大了眼。

    柳方泉挠挠头,桫椤是什么玩意,一种草药么?

    名医嘲讽:;我就说,说了也没用;

    ;只要有这个做药引就可以?;那个进门就立在人影后的小姑娘出声问道。

    随着她开口,苏牧野目光一闪,忍不住望去。

    粉蓝色细绸夹袄,裹着她婀娜腰身,如墨的丝丝长发衬得脸色愈发雪白,眼底隐隐带着青色,同他对视上时,清澈水漾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措,被勉力控制住。

    他望着她,望了又望,根本不舍得挪开视线。两日里,他几乎没有停止的思考她说的话,心里苟延残喘的清傲和坚持,在见到她的这一刻,冰消雪褪。

    这种感觉让苏牧野有种丢盔弃甲的羞赧狼狈,仿佛同他一直以来坚信的;胸有成略、行不苟合;相违背。在他有限的二十多年生命中,除了年幼时会听听祖父祖母的话,再无人能让他如此费心反复思量、辗转反侧。

    现在凝视着眼前人,他变得愈发坚定,他喜爱她,就像自己早晚也会死亡一样坚定,她可以褪色、可以枯萎、可以明媚、可以张扬,怎样都可以。但自己只要望她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如此跋扈无状、肆意妄为的情感,无人能挡,让他欢喜让他忧愁,更让他不得不为她改变、妥协。

    他从没如此迁就过一个人。

    ;对,给我一丁点,我就能配出治这腿的药。抹三天,保管药到病除。;名医嚣张又狂妄。

    ;既然如此,你先把方子写出来。;一道声音抢在叶凤泠开口前,横插一杠。

    名医扬眉,恶狠狠瞪苏牧野,砸吧两下嘴,没敢呛声,不情愿地写出药方,气呼呼地背着手出门了。

    苏牧野好似看不出见叶凤泠脸上欲言又止,在她伸手够药方之前,先她拿起,递给柳方泉:;还望柳二公子尽快将除了桫椤之外的药准备齐全。洗砚,你陪着二公子一起去。;

    颐指气使的语气让冷眼旁观的柳绰更加不喜,但他忍耐着,没说话。

    待书房中只剩下柳绰、叶凤泠和苏牧野三人时,苏牧野朝柳绰道:;柳公,我有一事不明,能否同叶三小姐借一步说话。;

    然后,只见他目光如电,扫向了叶凤泠:;叶三小姐,不知给不给在下这个面子?;

    叶凤泠愣了愣,下意识的瞄柳绰。

    柳绰见她如此,冷冷哼了一声:;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讲,还要避开人。;

    苏牧野悠悠一笑:;番波斯国走私一案要事,叶三小姐是涉案人员,柳公,你看?;

    言外之意,此事乃朝廷公事,不得被不相干的人听到,至于;不相干;的人,只能是柳绰了。

    柳绰目光凌厉、面无表情地看着苏牧野半晌,看他一直从容微笑,不卑不亢又分明清楚自己不能拒绝他。

    气氛不可控制地僵硬起来,苏牧野维持着笑容,不动如山。

    柳绰心中气恼还尴尬,扶着桌子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叶凤泠见状,小声哀求:;外祖父;

    柳绰到底不忍外孙女难过,侧脸冷哼:;速速说完,我要考你的文理。;

    ;嗯。;叶凤泠一脸乖巧应下。

    柳绰见她这副自以为乖巧的模样,脸皮一僵,苏牧野也有点哭笑不得——两人俱是一个想法,也就自己能一眼看清她的伪乖巧了。

    叶凤泠跟着苏牧野来到书房外,苏牧野情知不能得寸进尺,万一真把柳绰气坏了,伤心的是叶凤泠,救场的还得是自己。他停在院中长廊拐角、从书房的窗户正好能看清的位置。

    低头看她,见她也是垂着头想事情的样子,心里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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