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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二十三日,丰州金军前进营地大帐内。

    “既是辽国的牌印郎君,当熟悉各种礼仪,此番代你国国主献印纳降,却如此倨傲,可知外交失仪之罪?还不跪下!”

    天祚帝派到金营的献印使者牌印郎君谋卢瓦刚入帐就被呵斥,其人循声望去,发现呵斥者自己居然认识,正是随耶律余睹背叛大辽投靠金人的萧吴十,当即横眉冷对。

    “哼!你国国主?!吴十,你这狗贼才吃了几年狗食,就忘了说人话么?”

    “你——”

    萧吴十被谋卢瓦气得直哆嗦,张口就准备回骂。

    出兵前,大圣皇帝完颜阿骨打以意欲叛乱为名,将耶律余睹等人敲打一顿,当面将话说得很霸气,任他们叛乱,但回头却将其党羽再次打散,分到各营中。

    萧吴十去年随耶律余睹在石辇驿冒死冲阵,救下了陷在辽军重重包围之中的皇次子完颜宗望。

    宗望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这次便主动将其人要到了自己麾下。

    为了与故国和旧主彻底划清界限,以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意,萧吴十在新主人面前便事事争先。

    今日,他见谋卢瓦入敌营却气度如常,献降而不卑不亢,顿时激起了心中的隐刺,忍不住呵斥其人,没想到才出口就碰了个硬钉子。

    “好了!”

    完颜宗望自不能让受印仪式闹得不像话,赶紧出言打断了萧吴十。

    其人在战场上虽然彪悍无比,却不是无脑勇夫。

    实际上,要是将金主完颜阿骨打的十六个儿子拉出来比为人精细,宗望若说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

    其人刚刚被阿骨打赐婚娶了敌国君的公主,当然清楚父皇的大格局和良苦用心,自不会因感情用事而毁掉快速解决残辽问题的大好机会。

    “谋卢瓦既是代表天祚皇帝来献印,可以不用跪拜我这女婿,一家人就莫要追究了。说正事吧,金印可带来了?”

    谋卢瓦进帐前就已经知道了金主将蜀国公主赐婚给其国皇次子一事,他当然不可能替天祚帝认下这门屈辱的亲戚,但潜意识里还是有些想试探完颜宗望的气量。

    “带了!”

    从怀中掏出一个绸布包裹的金印,小心地展开,露出一方精致的兔纽金印。

    在帐内众人的注视下,谋卢瓦端着金印,庄重地走向完颜宗望。

    “停下!”

    金印虽不大,但要是全力一掷砸在脑门上,杀伤力可不小。

    萧吴十见谋卢瓦胆气十足,担心其人会对完颜宗望不利,赶紧跳出来阻止,并伸出右手,准备拿了兔纽金印转交给宗望。

    谋卢瓦却扭过身子护住金印,对其大骂道

    “拿开你的狗爪子!大辽圣物岂是你这种狗东西能碰!”

    “吴十,退下吧。”

    萧吴十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做事也尽心,完颜宗望自不能让他杵在那里难堪,当即起身上前接过金印,翻开。

    其人好学,精通契丹文,认得金印上刻着的“元帅燕国王之印”七字。

    七年前,高永昌据辽阳府作乱,赶走了当地辽官。

    随后,女直人又打败高永昌取而代之。

    为阻止女直人西进,进而收回辽阳府,天祚帝任燕王耶律淳为都元帅,安排他到辽东招募流民组成怨军,并授予其人此印,以示收复失地之意。

    结果,耶律淳顿兵乾州十三山数月无所作为,还搞出了怨军造反的烂事而被耶律延禧解任,成功甩掉了以其人能力不可能完成的抗金任务。

    去年,耶律淳还趁着国家危难之际僭越称帝,宣布降耶律延禧为湘阴王,是天祚帝此生最恨的人之一。

    如今,耶律延禧却以这方金印拿来糊弄金人,其意自明。

    完颜宗望知道自己这便宜老丈人反悔了,或者说,天祚帝从一开始就没有投降大金的意思。

    其人之前承诺三天后献印,不过是情况紧急担心脱不了身,才使出的缓兵之计而已。

    不用问,这会儿他肯定已经跑得没影了。

    这个谋卢瓦明知道自己献上的是假印,还敢来敌营送死,明显是个不怕死的,生死看淡才能如此慷慨从容。

    仅仅是几息时间,完颜宗望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细节,随即不动声色地将金印包好。

    “想来天祚皇帝已经到了足够安全的地方了吧?”

    谋卢瓦心中暗叹大辽输得不冤,金主随便一个儿子都能有这能力和气度,可想其本人的又是何等英豪?

    对比一下几位被俘的亲王,哎!

    只希望陛下逃出此劫后,能够继续振作,再塑大辽。

    “我大辽皇帝天命在身,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完颜宗望知道谋卢瓦既然抱了必死之心来献印伪降,就算对其人用刑,也别指望他会交代天祚帝的下落,乃挥手道

    “既然这样,你走吧。”

    谋卢瓦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真没想到敌人会让自己走,怔了片刻,才向完颜宗望行了进帐后的第一个礼,随即转身准备出帐,却听到完颜宗望的话传来。

    “当年,石晋北迁,负义侯就封黄龙府,近三十年后才寿终正寝(实际是病死),牌印郎君学识渊博,应该知道这事吧?”

    大辽灭国无数,但份量最重的仅有一家——就是石晋,谋卢瓦自然知道完颜宗望所说之事。

    石晋即是石敬瑭开创的后晋,负义侯则是后晋出帝石重贵背叛契丹而兵败亡国后,辽太宗耶律德光赐给其人的封号。

    石敬瑭因与后唐末帝李从珂君臣相互猜忌而仓促起兵造反,坐困于太原。

    其人割让幽云十六州给契丹,并甘做“儿皇帝”,只为了向契丹借兵,以杀回汴梁灭掉后唐自己做皇帝。

    石敬瑭的这种无耻行径,站在正统的中原王朝来看,自是卑劣至极,足以遗臭万年,后世再怎么骂都不为过。

    但站在契丹人的角度,虽也鄙夷其人的气节,却能认可他守信重义深得屈伸精髓的枭雄行为。

    反倒是石敬瑭继任者石重贵完全不顾双方的实力对比,莫名其妙就背叛契丹才不可理喻。

    即便如此,征讨背叛者的耶律德光虽然灭亡了后晋又被赶出了中原,却没有杀掉石重贵这二傻,封其人为负义侯恰如其分。

    其后,辽国继任的世宗、穆宗、景宗三任皇帝,也都没有加害于其人,还让他活了那么多年,也算得上够仁义和宽容了。

    完颜宗望引用这个典故,自是希望谋卢瓦转告耶律延禧,金国亦如当年的大辽一样有包容天下的大气魄,只要放弃抵抗,就能在大金做个安乐侯。

    谋卢瓦脚步稍停,却没有回身,见完颜宗望没有再补充,其人便掀开帐帘,大踏步走了出去。

    萧吴十望着谋卢瓦的方向,提议道

    “殿下,咱们要不要?”

    完颜宗望知道吴十是建议自己派人追踪谋卢瓦,以找到辽帝的行踪。

    “算了,天祚帝哪是这么容易追到的?谋卢瓦也不会傻到任咱们追踪,搞不好还会故意带偏路。再说,都到了这份上,天祚帝能去的地方也没几处了。”

    确定天祚帝不会投降后,完颜宗望便向都统完颜斡鲁派出信使告知此事,其人随即点齐兵马,继续寻找并追击耶律延禧。

    云内州阴山山脉。

    时隔一年,天祚帝再度逃到了这里避乱。

    不同的是,这一次金人却不急不赶,都过去了几天,还没有追上来,并没有像去年那样恨不得追得他上天入地。

    也是!

    此战过后,大辽至少两三年内不可能再有赶跑金军的实力了。

    金国只要稳扎稳打就能在西京道逐步站稳脚跟,已经用不着再为了追击他这个失掉了人心的辽国皇帝而打乱自己的节奏了。

    连日奔波下来,耶律延禧胡须蓬乱,眼袋黑重,衣袍也被树枝挂烂,早不复月余前的意气风发。

    其人这下倒是获得解脱,再不用操心大军的军粮问题,因为早没有什么大军了。

    半月不到,三万人赔的干干净净,如今还跟在其人身边的,又只剩下了几百人。

    至于下一步该去哪里,耶律延禧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所谓出路,无非是南北东西四面。

    东面不用再想,金、同两大强国都等着他自己投降,可若是就这样投降,之前的坚持岂不是笑话?

    往北,还能聚集大军与金国一争长短,但北地苦寒出产有限,最终还是会败。

    更关键的是南北选择还涉及到汉与胡的政治方向大问题。

    退到北面,即使躲过了金军之后的追击,也只能退回契丹时代,再难收复燕云。

    由万国来朝的大国天子变成一部之酋首,失去的不仅是显赫的地位。

    受大辽压制两百年的其他部族也必然趁机反叛,深入草原统合诸部的压力实际并不比留在西京道继续抗金小多少。

    往南?

    虽然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但南朝几个月前再遭巨变却是可以肯定的,河东路有极大可能已经被徐泽圈走——此路不通了。

    实际上,耶律延禧虽然没有拒绝赵佶的邀请,但其人并没有想真到南朝,哪怕大宋富甲天下,是声色犬马者的天堂,也绝对养得起他这个流亡皇帝。

    原因很简单

    南朝的军队太挫了,从来就没有正面赢过任何时代的辽军,而现在北地不管金军还是同军,都是如狼似虎,哪个不比辽军更彪悍?

    耶律延禧一点都不看好南朝,指不定哪天就被金、同给灭了,自己费劲跑到南朝去避乱,还不如直接向大同的徐泽投降。

    如此一来,出路就只剩下了一个——西面的夏国。

    可他还不想走。

    任谁做了二十多年的大国皇帝也会有自己的骄傲,不到山穷水尽的最后一步,天祚帝实在不愿意寄人篱下。

    就算万不得已必须去夏国,也得再聚集一些兵马才行。

    耶律延禧只是天资不高,却不是不务实事的富贵王爷,知道一些社会现实。

    其人很清楚一旦流亡他国,便全不似国内自由,要想不仰人鼻息,甚至复国,手下就得有很多能做事的人。

    靠山谷里的这几百人,连草台朝廷和规模最小的御帐亲兵都凑不齐,更别说能种田放牧养活众人的匠人和杂役、仆从了。

    其人的坚持没有白费,就在谋卢瓦前往金军营中献印伪降的同一天,梁王耶律雅里等人跟上来了。

    耶律雅里是天祚帝的次子,也是辽国现存诸皇子中最得宠的一个。

    耶律延禧登基之初,便想立雅里为皇太子,却因阻力太大而未果,乃改封梁王,并为他设置专门的禁卫。

    比起南朝的“兄弟”赵佶,耶律延禧于女色一事简直可以称得上“纯洁”,后宫只手可数,这也使得年近五旬的天祚帝有几年都没有再诞子嗣了。

    之前,诸皇子和公主尽皆被金人俘虏,皇帝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恢复大辽而抛头颅洒热血的义士便会失去效忠对象。

    次子雅里此时的回归,有利于大辽复国大业,也有利于稳定人心,乃是大喜事。

    耶律延禧当然也高兴,可等其人迎出山谷见到了雅里身后的队伍后,却变了脸色。

    雅里身后并没有金军,同样是辽军,连日奔波后,军士们的疲惫不堪,形象与天祚帝的御帐亲军几无二致。

    唯有一点不同人多。

    耶律雅里和特母哥带来的人马有一千多,是御帐亲军的两倍还要多。

    辽国还没有亡,但和亡国已经差不多了。

    皇帝一旦失去了威望,连普通人都不如。

    这次大败,天祚帝失去的不仅有大军,还有驾驭局势的自信。

    特母哥带来了这么多人,万一蛊惑雅里做点什么,自己可就真是任人宰割了。

    耶律延禧毕竟当了多年皇帝,很快就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迎上前去接雅里,并询问这几天的发生的事情。

    当日,完颜宗望攻破青冢寨,耶律雅里和众兄弟均在军营,一片混乱中,太保特母哥带着众护卫抢到了耶律雅里便急忙突围——

    雅里的话尚未说完,天祚帝便突然变脸,扭头询问特母哥。

    “特母哥,朕的几个儿子当时是不是在一起?”

    “是,啊——不是。”

    “你为什么只救雅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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