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大地的千里冰封刚开始解冻,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大宋东京城早就暖花开了。

    三月初一,是开金明池琼林苑的子,按照惯例,要在两园教习车驾上池仪范,子与民同乐,虽从士庶许纵赏,御史台有榜不得弹劾。

    惯于晚睡晚起享受夜生活的东京人也改了作息时间,早早就来到顺门外,等待正式开园。

    子行幸游园,警戒等级肯定是顶级,控制入园人数乃是最基本的安保手段,若是来得晚了,莫抢到好位置,门都进不了。

    其实,即便进不了园也不打紧,出宣德门走御街,转宣秋门大街至新郑门大街,再出顺门,凡子车驾途经的路段,除了不许楼阁垂帘障蔽,止临高瞰下和夹路喧呼驰走外,在街道两傍站立观望子车驾是被许的。

    往年这个时候,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这一伙泼皮,早去了金明池,仗着人多地形熟,抢到好位置,再转手卖给有钱的冤大头,之后留在园内做些跑腿传话的活计,也能赚一笔。

    今时不同往,张三如今有了正当营生,家丰厚,早看不上这点钱了,若不是才三岁的宝儿想看,他都懒得凑这闹。

    临到圣驾快起行了,张三才慢悠悠到来到御街旁,街旁早就是人山人海。

    张三将宝儿放上肩头,几个泼皮,哦,不对,几个蜂窝石炭场的雇工前后使劲,为他挤出了一个好位置,惹得被挤之人一阵乱骂。

    张三扭头呵斥几个“不懂事的雇工”,承诺给受了推挤的街坊每家免费送半个月的蜂窝石炭,被挤的人也“恍然认出”了张三,皆赞“张员外为人大气”“公子富贵之相”“张家必富贵百代”云云。

    张三非常满意自己这次危机的公关,转回来,猛地发现自己前位置立了一个甚是壮大的僧人,完全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张三轻轻拉了下那僧饶直裰,声喊:“大师。”

    “嗯?”

    那壮大僧人转过,瞪着张三。

    “你扯洒家做甚?”

    张三吓了一跳,这僧人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居然还有一部极为浓密的落腮胡须,这面相可真够凶啊!

    “那个,在下同舟打炭场东京张三张青尽,大师如此高大,能,能否和在下换个位置?”

    “不换咋的?”

    僧人勾下头,贴脸盯着张三。

    “洒家管你炭长炭短!有钱了不起啊?”

    得!这个莽僧定是看不惯自己刚才的言行,故意找茬呢。

    这种时机和场合,若是生出口角、殴斗,惊扰了圣驾,搞不好是会掉脑袋的!

    再,看这僧人量,十个自己也打不过啊,惹不起,惹不起!

    张三怂了,准备退回去。

    突然,两只手摸上了僧人勾下来的脑袋。

    “伊、耳、衫。”

    竟然是宝儿一支手按住僧饶光头,一支手点着数他头上的戒疤。

    不得命了!

    张三吓得抬手就要打宝贝儿子。

    刚起手,就被一支大手抓住。

    “洒家这光头摸不得么!你家的娃娃叫甚名?”

    “名宝儿。”

    “嘿嘿,宝儿乖,数完了没有?有几个?”

    僧人老实勾着头,任由宝儿数。

    “溜个。”

    “哈哈哈,宝儿真厉害!”

    僧人随手蛮狠拉过旁一个瘦高个,让他和张三对换了位置。

    “你就站洒家旁边。”

    “谢谢大师!敢问大师法讳,主持何方?”

    张三被这个行事无忌的僧人搞得有些懵,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看你就不是读书人,酸个甚!洒家鲁智深,大相国寺菜园子的菜头。”

    “可是酸枣门外岳庙附近的菜园子?”

    “正是。”

    这处菜园恰好就是张三发迹前的“根据地”,如今有了钱,自持份,当然不可能再做那偷鸡摸狗的行当,那菜园早换了几波泼皮“接管”,原因就是打炭场只要扩张,需要招工时,张三总会优先照顾那里,以至于占据彼处的泼皮都待不长。

    有了菜园这个话头,二人关系迅速拉近,闲谈中,得知鲁智深曾为西军军官,“只为杀的人多,因此愿出家”。打炭场进斗金,眼红这块肥,明里暗里的使手段人不少,张三立时有了拉拢这个有故事、有本事、有个的鲁大师的想法。

    二人正着话,就听御街上马蹄声响起,前司的清道马已经出动,共有五队,每队二十人,喝令越线立观人群退入线,巡视人群内是否有异常,检查街旁楼阁是否落实垂帘障蔽要求。

    “嘿,那武官叫甚名字?赌好威武,真壮士!”

    “大师的是前司都教头林冲,一手长枪出神入化,京营军中无人不服。”

    “既是都教头,怎会做这驾前编拦的活计?”

    鲁智深好歹是在体系内混过的,虽然不清楚从具体编制分工,但对这其中门道还是略知一二。

    “大师果真好见识,清道马一般由侍担任,兴许是——宝儿,快放手,怎可揪大师的耳朵!兴许是某位侍体不适,临时寻林教头替换。这都是寻常事,前司往常遇有点验,还会寻俺们雇人应卯。”

    “娘的,早听过京营这帮老爷兵,不意竟敢如此!”

    兴许是鲁智深的嗓门大了些,骑在马上的林冲扭过头,注视这边。

    张三多次出入张教头宅,和林冲也算勉强识得,见林冲看向这边,笑着招了招手,林冲冷漠扭头,继续驱马向前,鲁智深目睹全过程,没吭声。

    清道马过去,举着罕罼随驾马队隆隆而来,入眼最醒目的是青绣孔雀氅、绯绣凤氅、皂绣鹅氅、白绣鹅氅、黄绣鸡氅,五色绣氅子并龙头竿挂,左右两边则是内狮子旗四面,充门旗二面,再其后是左、右金吾引驾仗供牙门旗各十四面,众多旗帜招展,使得队列中的形看不真切,加之随驾人数众多,行进又慢,好半仍未走完。

    鲁智深看的有些焦躁,问张三:“随驾马队究竟多少人?怎的还没看到官家车驾?”

    “大师莫要急,随驾前指挥使全班祗应和皇城司加起来有三千多人,这才过去千人不到。”

    “嘿,真是好气派!可惜了这些高头大马,一匹匹养得忒肥,怕是经不住阵战了。”

    “大师为方外人,还如此忧心国事,在下佩服!”

    鲁智深就是单纯的可惜那些好马养废了,见张三误解,交不深,没有辩解。

    又过了一会,皇帝的逍遥辇终于出现,只见其以棕榈为屋,赤质,金涂银装,朱漆扶版二,云版一,长竿二,饰以金涂银龙头,又悬鱼钩,帉錔,梅红绦,甚是奢华。

    辇上还有随驾辇官十二人,皆服绯罗衫,一个个肃穆而立。

    街道两旁的人群高声欢呼,鲁智深伸长脖子看了好一会儿,直至车队行远,也没见着皇帝从辇内露个头出来,顿时没了兴致。

    “大师,哪里去?”

    “在这儿站了半,洒家肚子饿了,回菜园做些吃食。”

    “欸,怎能让大师一人回去吃闷饭?相逢是缘,在下做东,郑门河家正店斋菜做得最好……”

    “吃个甚斋菜,洒家就喜酒!”

    “啊?那好,咱们这就去会仙酒楼。”

    ……

    逍遥辇内,赵佶斜躺在御榻上,眉毛微皱,神委顿。

    随辇内侍杨戬心地问:“官家,今行程可要调整?”

    “唔,朕不过是近劳,有些困乏,不碍事的,到哪儿了?”

    “已出了顺门。”

    “快到了啊,扶朕起来。”

    赵佶勉力起,想起一事,问:“我那嫂子,近可有异动?”

    “崇恩太后向喜大言,无外‘章宪明肃大误矣,何不裹起幞头,出临百官’‘王朝千载,唯武曌真女子’,近并无其他动向。”

    “朕那早去的皇兄啊——”

    车驾停稳,赵佶打起精神,走了出去,向金明池外等待多时的万千臣民挥手致意。

    徐宁今随驾,甲胄齐全,外披锦绣捻金线衫袍,端是英武不凡,他五更不到就起,草草吃零早饭,而后先到皇城内应卯、编队,再一路到此,已有些乏饿,好不容易捱到金明池,下了马,赶紧从钩袋内取出提前备好的点心,胡乱吃了起来。

    对于游园百姓来,金明池、琼林苑内火爆营业的食肆、楼都是消遣的好地方,但对任务在的随驾从们来,这一就格外难捱。

    今官家的行程安排得很满,要转驾多处,随驾的这么多从当然不可能从头至尾都一起行动。

    招箭班、钧容直、御龙直、御龙骨朵子直、御龙弓箭直、御龙弩直、宽衣武等随驾从还好,他们入园后,就赶到各自的任务区域,官家未驾临时,还可以分批休息进食。

    金枪班、内直和茶酒班祗应侍却是要一直随驾的,早前年就有随驾从仪卫因为时间太长而晕倒,所以抓紧点滴时间休息、吃点东西是必须的。

    待所有班直从到位,游人大多入园后,御驾再次启动。

    第一站驾幸临水,观龙船争标,赐宴群臣。

    年年老一的争标真没啥好看的,对一直饿着肚子从来,只能在旁边站着看群臣吃饭更是折磨。

    第二站,驾幸琼林苑,赏园林花木。

    花石草木是官家最,带着宫内从们也跟着精研蠢,可惜徐宁在这方面确实没有赋,没过多久就放弃了。

    第三站,驾幸宝津楼之南宴,官家陪众嫔御游乐。

    到这里,勉强算是皇家私游。车马在此,人出入,其外有官监之,随驾从也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第四站,驾幸宝津楼,观诸军百戏。

    参与表演的,皆是各军健儿,节目却与行军打仗基本没有关系,还真是“百戏”——有敲鼓唱“青三月蓦山溪”,有训狮豹表演,影扑旗子”、上竿、打筋,还有乐部举动、琴家弄令,百余花妆轻健军各执雉尾蛮牌、木刀,合着音乐作各种队列打斗表演等等。

    往年最抢眼的,当属“拖绣球”“蜡柳枝”“旋风旗”“跳马”“弃鬃背坐”“飞仙膊马”“镫里藏”之类的马术表演。

    若徐泽能看到,当叹一句“惜乎哉,数百年后,竟须至南亚某强国方能寻我大宋军失传之奇技。”

    今年最吸人眼球的,则是震雷和新式蹴鞠两项,可惜因为白效果不佳,没放烟花,不然更好看。

    看着蹴鞠场上竞争激烈的健儿和场外震呐喊的军民,疲惫了大半的官家也来了精神,打趣起一旁坐立不安的李邦彦。

    “起居郎,可愿下场与军中健儿们较量一番?”

    李邦彦语带哭腔,道:“京师皆传臣是蹴鞠‘第三脚’,其实臣不过是沾了官家的光,以往踢球,班直们知道让着臣。今若下场,只怕这帮健儿都想抢走臣这称号,万一给伤着,得个‘跛足左螭’的诨号,臣就无颜再随侍官家了。”

    “哈哈,就你这手,除了朕和高帅,何人能伤你?也罢,不踢就不踢吧。”

    子心不错,没有再逗弄李邦彦,转头问一旁的杨戬:“那个徐泽还没消息么?”

    “尚无,臣这就安排皇城司派专干盯守,一有消息,马上回报陛下。”

    “不可,莫要寒了这等忠贞臣子的心,朕相信终有一能见到他的,不急这一时。”

    自从在得知震雷、香胰、烟花、蜂窝石炭,还有这新式蹴鞠之法都出自一个叫做徐泽的臣子之手后,轻佻子赵佶就对这个会诸多奇技巧之术的臣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皇城司打探来的消息,为徐泽正面形象添加了一些暗色,但极擅绘画艺术的赵佶,最懂调色技巧,徐泽矛盾的形象,反而更勾起了赵佶的好奇。

    而太尉童贯“主动请罪”,言明其曾私会过徐泽,且徐泽已经行辽之事,更是让赵佶唏嘘。

    这个富有浪漫怀的帝王,在自己内心里逐渐为徐泽勾勒出一个班超、玄奘之类的传奇形象。

    佑国朝,古往今来,贤臣、能臣、忠臣甚至臣从来都不缺,唯有传奇臣子,千年难遇,圣君之下才能出传奇臣子,道教造诣极深的赵佶在不断的自我催眠中,越发肯定自己的这一想法。

    观诸军百戏后,还要驾幸弓,毕驾归宴,池苑内纵人关扑游戏,但赵佶已经兴致缺缺。

    连劳,驾回皇城的时候,疲惫已极的赵佶在逍遥辇内的卧榻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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