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鸭子河泺,是近些年辽国皇帝捺钵之所,同舟社商队大前天就已经到达这里——当然是不可能的,远在鸭子河泺以西二十里外,商队就被游弋的宫分军士卒挡住了去路。

    待验明耶律大石份,问清商队来此地的缘由后,两名宫卫只带走了耶律大石一人,商队和耶律大石的仆从们则被勒令退后,自选避风处宿营。

    塞外天寒,冰如铁,风似刀,即便穿上了同舟社被服坊专门赶制的羽绒服,仍感觉寒气入骨。

    冰天雪地的野外,一旦停下,滋味可不好受。

    为免嫌疑,常训练是不能搞了,但室外集体活动体不能没有,徐泽带人跑完步后,径自去了李逵所在的车帐。

    李逵前几天受了风寒,这厮犟得很,起初不愿告诉别人,等实在扛不住时,病已重,此时已经发高烧了。

    徐泽上车的时候,李逵还正含糊不清地梦呓,王英的伤还没好利落,留在车上照顾李逵,见到徐泽,赶紧起。

    徐泽摆手制止,上前,触摸李逵的额头,问:“铁牛昨晚况怎样?”

    王英苦着脸,道:“晦气!半夜醒了一回,吵着要喝酒,俺给他喂水,半碗打俺上。躺下没一会,又喊渴。大早听他笑,俺以为他病好了,一摸才知道,这厮尿了!”

    “辛苦你了,等会小七替你,你赶紧补个觉。这鬼天气,可千万别倒下!午时前,若还等不到耶律大石的消息,我们就启程,不能再等了!”

    徐泽掀开车帘,跳下车。

    车上,李逵迷糊中,喊了句“娘啊,铁牛”。

    千辛万苦走到这里,还没找到进入女直部落的机会,就倒了下一个。

    冰天雪地的野外,生活条件极其恶劣,若不能换个好点的环境及时医治,是真会死人的。

    商队在外,各种意外都可能发生,当初出发的时候,大家就做好了应对危险甚至死亡的准备,进入辽国后,在与马匪的交战中,就先后死了九个人。

    剧烈而短暂的战斗中死人很正常,只要比率不高,影响就不会太大。

    但伤病死人不一样,在病痛的折磨下,眼见着壮实异常的汉子逐渐消瘦,直至失去生命,非常打击士气人心。

    放眼远处的深山,茂草密林之间,依稀可以看到游弋的宫分军兵卒。

    在徐泽视线看不到的深山背后,宽阔的河之上,是一座长枪为墙的营寨。

    营寨外,拒马、鹿角、警铃一应俱全;营寨内,千余毡帐分区而立,成队的骑士来回奔驰巡戒,气氛肃杀。

    营寨跨河而立,成椭圆形分布,居中拱卫的,是一座毛绳连系的巨大毡庐。

    毡庐帘子掀开一角,一名中年内侍倒退着走了出来,轻手轻脚地放下毡帘,回,向躬候立在寒风中的大辽枢密使、兰陵郡王萧奉先摇了摇头。

    不同于南朝以文驭武,大辽武尊文卑,这位兰陵郡王乃是正儿八经的百官第一人,中宫萧夺里懒和元妃萧贵哥二位贵人,皆是其妹。

    外戚加重臣的双重份,使得皇帝随内侍对他也要恭敬有加。

    得益于家族的优良基因,尽管年过四旬,但萧奉先俊朗的面孔上,基本看不到岁月侵蚀的痕迹。

    这是个谦和宽厚的君子,绝大部分与其初次见面的人,都会作出这样的判断。

    但此时萧奉先一贯沉静的面容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焦虑。

    酒量甚豪,多年不曾宿醉的皇帝陛下昨晚居然醉了,而且醉得非常突然,至此时还未醒。

    须知陛下正值壮年,精力充沛,登基以来,甚少晚起,即便偶尔醉酒,次也照常早起,今这般,实是第一次。

    那酒?不会有问题吧!

    此刻,萧奉先的内心无比悔恨,前怎就信了那小子的花言巧语,向陛下献什么酒?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这一世富贵可就全完了!

    皇帝寝帐外,守卫森严,即便亲近如萧奉先,也不可能带着扈从陛见。尽管来时,特意吩咐了,看住那小子,萧奉先还是犹不放心,频频张望自己帐篷的方位。

    “谁在帐外?”

    正焦急间,皇帝耶律延禧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寝帐内传来,萧奉先一颗心终于落下。

    内侍赶紧禀报,得到通传,萧奉先大步入内,临进门,还不忘给守在门外的内侍和宿卫报以微笑。

    辽帝寝帐内部非常宽敞,足以容纳百人,萧奉先进来,见到皇帝正在宫女的服侍下净面、洗手、漱口。

    “奉先啊,你来了多久?”

    “臣不甚酒力,帐下小奴唤了好久方醒,刚来片刻,差点就误了侍候陛下早起。”

    耶律延禧没有戳破萧奉先的谎言,问道:“今要来哪些部族?”

    “剖阿里、盆奴里、奥里米、越里笃、

    越里吉五部已进五十里以内,曷苏馆部挞布野病重,遣子胡十门来朝,今午后可至。”

    “按出虎水完颜部呢?”

    “还,还没有派来信使。”

    耶律延禧挥手,命几名宫女退下。

    “从前年开始,东北路统军使萧乌纳就多次上书,一再说女直志大,请求朕发大兵讨伐。去年头鱼宴上,完颜阿骨打又公然拒绝献舞,我除之,你却说无大故而杀,恐伤诸部向化之心。”

    “如今,距离更远的五国部和曷苏馆部都快到了,他完颜部还不来,不是作反又是什么?”

    耶律延禧音调低沉,额头秃发处,根根青筋跳动,似在极力压抑心中的怒火。

    若是换作其他臣子,定然要吓得跪地求饶,萧奉先却没有过度紧张,依然从容不迫。

    生女直人这几年动作不断,没有谁比他这个枢密使更清楚,但女直人不比其他,前几年连高丽人都吃过他们的亏,战端一起,短时难止。

    萧奉先已经位极人臣,两个妹妹也深得皇帝宠信,只要朝局不发生动,自己父子两代的富贵就不用愁。

    只是一旦和女直人打起来,又怎么可能不影响朝局?若是领兵在外的统帅所用非人,搞不好就会危及自己的地位。

    “陛下,可是定下决心要伐女直?那臣请陛下示下——以何人为帅,征哪些部族?朝中留何人镇守?若战事迁延,阻卜、乌尔古德勒部等部复叛,南朝又趁机来寇,当以何应对?”

    耶律延禧闻言愣了半响,颓然坐下,无力地问:“哪依枢密使之见,又该如何处置?”

    “陛下,臣寡闻,只知按出虎水完颜部兵仅千余,民不过万人,若彼辈真敢跳梁,怎能挡我王师雷霆一击!”

    “其部本就为羁縻生番,反意虽显,反举却未彰,且距中枢远在千里之外,乃表里之疾。但若中枢不稳,却是肘腋之患,陛下莫非忘了重元、乙辛之乱乎?”

    耶律延禧腾地站起,一脚踢飞立柱旁的痰盂,咬牙道:“朕此生如何能忘记这些贼子!”

    萧奉先赶紧出言劝慰,待皇帝稍稍平复心,才缓缓分析。

    萧奉先道:“陛下,女直人向有彪悍之名,数百年前就曾与高丽人联手,打败过大唐东征大军。我朝初立时,女直亦曾南下,太祖屡次用兵,方止其势。”

    “太祖为国朝千秋计,乃分其部、迁其民、夺其财,还留下‘女直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祖训,就是要朝廷始终不忘裂其部之制。”

    “女直人分裂已久,往互有征伐,积怨甚深,近年又不满按出虎水完颜部侵夺其余各部自主权。先有乌、桓赧、散达、鲁部卜灰、蒲察撒骨,后又有温都跋忒、纥石烈阿疏、毛睹禄、乌古论留可、诈都等,公开与按出虎水完颜部相争,其族内部其实相当混乱。”

    自去年完颜阿骨显露反意后,辽国就加强了对女直各部的报收集,北枢密院下的兵机司在付出十余条人命后,打探了不少亦真亦假的消息,耶律延禧作为皇帝,当然都知道,但那些零零碎碎,甚至自相矛盾的初级报,他哪里听得进去?

    似今这般,去伪存真,归纳总结后的汇报还是第一次,只听了片刻,耶律延禧的就冷静了下来,回忆起一些细节。

    “朕想起来了,十余年前,纥石烈部阿疏出奔,报完颜盈歌侵吞其众,当时说完颜部有甲兵数百,这些年定然早不止此数,不然,彼辈绝无狗胆跳反!”

    “陛下圣明!”

    萧奉先马上送上一顶高帽子,接着说:“臣以为,按出虎水完颜部跳反,倒未必是其实力增长多少。很有可能是觉我朝内忧外患,暂时无暇顾及他们,才怀有别样心思,冒险行献下策。”

    “此话怎讲?”

    “大安八年,准布部玛古苏叛乱,迁延六年之久,乃圣宗后,从未有之大动乱;乾统二年,萧海里反叛,朝廷数千大军捕之未果,反让按出虎水完颜部千人得手;乾统四年,高丽与女直部爆发冲突,双方大战数年,按出虎水完颜部统合生女直诸部,虽然最终打败了高丽人,但其部伤亡也定然不小,不然的话,前几年就不会如此消停。”

    “玛古苏之乱,让那些怀有异心的部族看到了朝廷的虚弱,随后,阻卜、乌尔古德勒部先后乱就是明证;而完颜部近些年多次大战,都是以少败多,其部难免自大,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

    “高丽人战力如何?”

    萧奉先早就习惯了皇帝跳脱的子,从容回答这个突然蹦出的问题。

    “国朝与高丽百年无争斗,臣不敢妄下结论,但百年前,我朝曾与高丽四战,三胜一负。”

    耶律延禧沉吟片刻,问:“如此说来,这完颜部还真有抵抗朝廷大军的底气?”

    “陛下!完颜部不足为虑,所虑者,只是生女直人这个整体。臣估计

    完颜部应是前几年与高丽人两败俱伤,又遇灾荒,民生艰难,乃改变策略,妄图以对抗朝廷之举,转移内部矛盾。”

    “女直人虽然喜好内斗,却也极度排外,若朝廷起大军直入女直腹地,完颜部正好以此借口团结诸部女直人对抗天兵。”

    “而若明面对其置之不理,暗地拉拢其余各部,此贼肯定会狗急跳墙,强行兼并亲族,以图自保,待其众叛亲离之时,朝廷再介入,定然能收奇效!”

    “这件事,容朕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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