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柳家的弟子口中说着话, 又借火光,看了眼箱子上画有寒山令的纸, 叹了一声:“寒山令,寒山令……这小小一副图纸,笔画纵横间,几有剑意破纸而出,说是花纹,倒有些像是剑路。也不知掖州王本人,又是何等风采。”

    有人询问:“柳兄弟,你消息灵通, 可晓得上头画的是什么?”

    柳家弟子沉吟道:“身上遍布花纹,头生双角, 外形在方圆之间, 嗯……”

    杜栖昀转过头,向姓孟的年轻人道:“孟大哥,你是读书人,可看出上头的图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年轻人眨了眨眼:“我觉得是兔子。”

    杜栖昀:“那上头的犄角……”

    年轻人:“那自然是兔耳朵。”

    杜栖昀不解:“可兔子身上哪来那么些古怪花纹?”

    年轻人正色道:“也许不是兔子的花纹, 只是某种代表出身门派的文字。”

    ——比如寒山的首字母缩写“HS”。

    杜栖昀安静了一会,压低声音,不知是在询问别人, 还是在自言自语:“可我家的箱子,又怎么会有掖州王的寒山令?”

    年轻人笑道:“寒山派是江湖正道, 路见不平, 自然该出手相助。”

    杜栖昀没将此话放在心上, 只注意到,这位姓孟的年轻人说话时,时不时就会咳嗽两声, 好奇询问:“孟大哥,你是不是受凉了?”

    年轻人微笑,低声回答:“一路上消耗太大,老毛病有些发作,并不要紧。”

    衬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杜栖昀总觉得在这书生面上瞧见了一种异常鲜明的苍白之色。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

    邓乾一众人离开后,厅内的客人们多少松了口气,彼此看了看,都露出点笑容出来——虽是有惊无险,也算共同历过艰辛,周围纵然只是些萍水相逢的路人,心下也颇觉亲近,本来泾渭分明地各自窝在厅内一角,如今也主动凑在了一块,围在火塘周围,絮絮地闲话起来。

    柳家弟子笑道:“众所周知,邪尊派了三位鬼道子,去丹州办事,但丹州乃是掖州之门户,旁人来门户前撒野,自然触怒了掖州王,是以这几个月来,掖州王常常派人外出办事,教训一下那些有所图谋之人。”

    他说到这里,自行倒了碗热水仰脖喝了,水才烧开没多久,触之滚烫,但在这人手里,却似温水一般,显然是功力颇有火候。

    众人低声交谈,慢慢长夜,闲坐无聊,加上被山匪们搅和了一次后,一时半会又不敢分头回屋睡下,便约定各自说些故事,打发时光。

    在柳家那位弟子之后,第一个开口的人,居然是向来安静的张夫人。

    张夫人沉吟道:“掖州王行事难以预测,诸位可知,江湖上本有一个山寨,名为鬼哭寨,据说是犯了她老人家的忌讳,所以派人去将这座贼寨剿灭。”

    鬼哭寨算是老牌的邪道势力,外人要入伙,必得上交三颗人头当投名状才行,里面的人,连灶下的厨子、伙房的马夫,无不沾染了满手血腥,但他们平日借山势藏匿,又擅使毒/药,寨中贼人遍布数个山头,彼此遥相呼应,难以一口气尽数覆灭,若是正道人士上门来行侠仗义,只要没有将鬼哭寨之人通通杀死,剩下的人等大侠们走后,便会变本加厉地拿附近百姓出气。

    没听过此事的其他人纷纷询问:“请教夫人,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忌讳法?”

    张夫人面上露出一丝古怪,半晌后才道:“掖州王遣去的那位使者说,她老人家不喜鬼神之论,觉得鬼哭寨这名字不好,应该改成口哭寨。”

    “……”

    想到那位邵成德邵将军的前车之鉴,厅内的路人不敢私下讲掖州王的坏话,但还是腹诽了一下对方在取名方面的审美。

    张夫人:“那位使者并非是个身具烈阳真气的高手,而是一位年轻女子。”

    有人猜测:“年轻女子……莫非是掖州王本人!”

    张夫人摇头:“决计不是,众所周知,掖州王只穿青色衣裳,那年轻女子却穿着一身红裙,所以不可能是她老人家亲自出手。”

    那姓孟的年轻人忍不住笑:“好,好,原来如此,诸位推测得果然很是有理。”

    张夫人:“那红衣姑娘修习的似是阴性内力,掌力如冰,她白日里去酒楼用饭——那间酒楼里菜色粗糙,那红衣姑娘吃饭时,就有些呛着了,边上一位卖唱的小姑娘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擦擦衣衫。”

    年轻人低声:“呛着了是真,但菜色粗糙云云,却都是旁人附会来的猜测罢了。”

    张夫人:“那位红衣姑娘笑了笑,接过帕子,言明等她将手帕清洗之后,就会过来还给小姑娘,但第二日过去时,这个卖唱的小姑娘却已被路过的鬼哭寨寨众给掳上了山。”

    杜栖昀惊叫了一声,双手紧握,面上满是担忧之色。

    她也是年轻姑娘,自然忍不住为故事里的女孩子担心。

    张夫人冷笑一声:“鬼哭寨里的人横行无忌已久,抓一个卖唱的小姑娘,便像抓一只蚂蚁那般稀松平常,谁知竟会有路过的高手替她出头?那红衣姑娘晓得后,当天就独自上了山,遇见拦路的山匪,扬手便是一针,有时只射一枚,有时却是千百枚齐射而出,例不虚发,出手必中,本来是山匪们围着她,最后却似被她一人把山匪们通通围住了,那些恶人们惊叫着想跑,但怎么也都跑不出去。”

    张夫人语调清冷动人,在座众人只听得悠然神往,都在想那红衣姑娘飞针杀人的风采。

    “那位红衣姑娘脚程好快,一个寨子连着一个寨子地灭过去,一夜连奔数个山头,她来之前,这些山里本来都聚满了匪徒,但等她走之后,所有的山便都成了空山。”

    众人闻言,心想掖州王麾下的高手杀起人来这般狠辣,难怪邓乾等人一听就吓得面无人色。

    张夫人低声:“满门覆灭,鸡犬不留,要不是当时山上还有一些被抓来的百姓,怕是到现在都不会有人晓得,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鬼哭寨的老大姓周,因为打不过对方,不得不领着手下的贼头,整整齐齐地被押在堂下,听那红衣女子问话。”

    有人提出疑问:“不是说那红衣女子是一个人上的山么,那谁替她把人押着?”

    因为江湖流言里通常存在相当多的杜撰部分,只要带脑子去听,很容易就能找到剧情中的破绽,张夫人沉思一下,回答:“大概是……靠贼人们自觉罢。”

    杜栖昀忍不住:“她都问了些什么?”

    张夫人微笑:“姓周的也问那红衣姑娘来这里所为何事,那女子却笑着说,‘我今天来了,你却不知我上门做什么,天下间待客的,哪有这样的道理?’”

    “鬼哭寨中人一向只要自己蛮不讲理的,何曾被人这般蛮不讲理过,当下又气又惧,彼此间使了一个眼色,齐齐出手,刹那间,厅内刀光乱飞,毒针、飞蝗石、袖箭等等,雨点般朝那红衣姑娘打来,然后不知怎的,却全都倒飞回去,发袖箭的被毒针刺了,发毒针的又被飞蝗石打了……他们最开始明明都是对那红衣姑娘出手,最后却变成了自己人打自己人。”

    柳家弟子其实也晓得这件事,但此刻听张夫人娓娓道来,依旧由衷感慨道:“好厉害。”

    张夫人点了点头——作为江湖消息比较灵通的业内人士,她还额外知晓一个细节。

    那些鬼哭寨的贼人们武功各不相同,出手的时机也是有先有后,最终却差不多是同时中的招,更显得那红衣姑娘眼力高明,接发暗器的手法了得。

    掖州王本人擅长剑法,她手下能人,却有的擅长掌法,有的擅长暗器,可谓高手如云。

    张夫人:“一场风波平息后,那红衣姑娘依旧稳稳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幸存的人,笑着说少几张嘴也好,问起话来也利落些。她走到第一个人面前,问他答案。对方连问题都不晓得,哪里知道答案是什么,那红衣姑娘也不恼,说既然不知道我为何上门,那留着你的命也无用。”

    一位路人道:“那红衣女子便将人杀了?”

    张夫人沉默一会,才道:“她没立刻杀,而是问其他人,该怎么处置。”

    有资格跟大寨主待在一个山头的贼头,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不太遵守江湖道义,自然不会为了维护同伙出力,纷纷表示此人如此愚蠢,自然该死至极。

    张夫人的笑影里带着丝讽刺:“他们以为把同伙推出去,自己便能幸免,谁知寒山派弟子作风与众不同。那红衣姑娘一个个问过去,剩下的人,胆气已消,没一个敢反问,而是一股脑将自己做的坏事吐露出来,妄想着指不定哪一件就是这姑娘要知道的,对方晓得后,便会放过自己。”

    胡姓老人开口询问:“最后有人答中了那姑娘的问话么?”

    杜栖昀也问:“那卖唱的小姑娘后来怎样了?”

    张夫人先向杜栖昀笑了笑,然后才回答胡姓老人:“有没有谁答中,我却不知,但那天之后,江湖里就没了鬼哭寨的名号,有人大着胆子上山看,发现山里一夜间长了数不清的腐骨菌。”

    腐骨菌,顾名思义,只能长在腐肉之上,是化尸类药物的原材料。

    张夫人:“那卖唱的小姑娘最后没被红衣女子找到,却也没遭难——前一日有散花坊的弟子碰巧从此路过,发现那小姑娘在乐理上有些天赋,就把人带回了维摩城。”

    听到“散花坊”三字,边上晓得张夫人底细的江湖人便在心里点头,既然跟维摩城有关,那也难怪对方那么清楚这件事的经过。

    听完张夫人的故事,在座众人正议论纷纷时,那位卖艺的老头子忽然道:“既然各位老爷姑娘们都说了,那老头子也凑个热闹。”

    杜栖昀笑:“也是寒山派弟子的故事么?”

    卖艺的老头子身边还放了个极大的黑色箱子,他枯瘦如柴的手指缓缓抚着箱子的外侧,片刻后才道:“虽然没寒山弟子出现,但也算有点关联。”

    那姓孟的年轻人闻言,微微扬眉,朝卖艺的老头看去一眼。

    卖艺的老头:“掖州王本来不大派人去中原地带,但因着武林盟主的事情,还是派人往越州那跑了一趟。”

    有人闻言笑道:“你一走江湖的老汉,也晓得武林盟主么?”

    卖艺的老头呵呵笑:“晓得,怎么不晓得,于老盟主,多好的汉子,却伤在宵小们手上。”

    说起最后那句话时,他老迈的声音里带出一丝悲怆。

    陶空园摆了摆手,轻声提醒:“老丈,邪尊的名字,最好也不必多提。”

    柳家的弟子却笑道:“陶兄好小心!不过丹州乃掖州的门户,怀州便算是掖州门户的门户,邪尊连续受挫,应当不敢再在掖州王眼皮底下伸手。”

    卖艺的老汉:“于家庄里当时是锦绣山庄李家的人在值守,掖州王的使者没过去,而是在周围转了转,拿下了不少江洋大盗,那些恶人们晓得厉害,顿时望风而逃,有些便潜入了普通富户的家里,准备暂时蛰伏些日子,等风头过了再出来。”

    “其中有一个富家弟子发现新来的仆人不对劲,却没去揭露对方,而是以此事要挟,向对方学了两手功夫,然后便仗着自己的本事,为非作歹起来,被一个随着自己爷爷在茶馆里给人说书的小哥儿碰见了。”

    听到这里,不少人已经反应过来,那卖艺老汉话里的“爷爷”便是他自己,至于“小哥儿”,则是他孙子。

    卖艺的老汉:“那富家弟子初学乍练,根基浅薄,打不过小哥儿,就跪地求饶,那小哥儿是个老实憨厚的孩子,不懂江湖险恶,还当人真有向善之人,心肠一软,便饶了对方。”

    “那富家子弟表面感激,内里却深以为耻,平日里想方设法笼络小哥儿,私下却在想法子,准备整治一下对方。”

    卖艺老汉淡淡讲来,虽然语气温平,但人人都从他话里感到一股苍凉之意。

    据他说,那个富家弟子学了武功后,眼力也变强了不少,看出街上一个跟着自家姥姥做些针黹活计的小姑娘,居然身负武功,便生出一个借力打力的毒计。

    他一面招惹人小姑娘,一面说自己是受那小哥儿派遣来,为对方搜罗漂亮姑娘的,同时又对那小哥儿说,这小姑娘用武力逼迫,问自己索要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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