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派你来有何旨……”冯保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张居正屁股已经离了凳儿。只怪他问话时头也没抬。

    “臣张居正叩见陛下!”

    张居正跪下行礼,游七和张允修跟着也都跪下了。

    冯保不由得浑身一激灵,这才忙扭头一看,同时站了起来。

    嚯,好家伙,眼前哪是什么传旨太监?分明就是朱翊镠所扮。

    “奴婢参见万岁爷!”冯保跪下。

    “都起来吧。”朱翊镠一抬手,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惊径自找个凳子坐下。

    “陛下,您还是坐这儿吧。”张居正忙将自己主人的座位让出来。

    “不必局促,就这样吧。”

    朱翊镠本就不在乎那些礼仪,怎么舒服怎么来,况且这又不是在皇宫中。

    只是穿着太监的衣服,让他感觉坐着浑身不自在……难怪太监都痛恨别人当面骂他们是太监呢,心里还真介意。

    他只穿着太监的衣服都别扭,更别说下面挨了那不是人的一刀。

    “陛下亲临寒舍,臣实愧不敢当!”张居正谦恭地说道。

    “万岁爷怎会想着这样出宫赶来张大学士府?”冯保问。

    “不然怎么来?”朱翊镠反问,“难道要坐着皇帝的龙轩招摇过市地来吗?”

    “没有被宫里的人发现?”

    “祭拜回来,朕骗他们说太累,要休息,让他们不要来打扰,然后穿成这样就来了。”朱翊镠风轻云淡地道。

    “这种事儿万岁爷以后还是不要做。”

    “是啊,陛下。”张居正跟着也附和道,“倘若因为臣,途中出了什么差错,那臣可担当不起。”

    “皇宫距离纱帽胡同这么近,况且朕身边又不是没有侍卫,怕什么?朕现在不是好好地坐在你们面前吗?”

    见朱翊镠有点不耐烦解释这个,冯保与张居正也就打住不再纠结。

    重点是纠结了也没卵子用。

    因为他们都知道朱翊镠想做的事通常情况下谁也无法阻止。

    “陛下刚进来时,外头还有莫名人士在府前瞎晃悠吗?”

    张允修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儿,总感觉有人对他爹不利。

    于他而言,张家被抄,真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有人啊,朕上去还与他们聊了几句呢。”朱翊镠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

    “……”张允修无言以对。陛下就这么奇葩啊,行为出人意表。

    “万岁爷降尊纡贵与他们聊什么?”冯保心有不满地问道。

    “朕问他们一个个为什么有手有脚四肢发达却不去挣钱,要把大好的时光都浪费在这儿瞎晃悠。”

    “那他们怎么回答的呢?”冯保追问。

    “他们气嘟嘟地说`要你管`。”

    “岂有此理!”冯保一咬牙。

    “然后朕明白告诉他们,朕乃一国之主,天下事天下人都可管,他们便一溜烟地跑开了。不信你们出去看看,外头现在保证一个人都没有。”

    冯保、张居正、游七、张允修均是错愕无语,面面相觑。

    “瞧你们一个个紧张得,朕今天就告诉自己,都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儿,朕与你们一样,是皇帝,但也是人,希望活得自在些,不要受那么多的约束,不要总被那么多的人盯着。”

    冯保默不作声,很想说你是万人瞩目的皇帝,怎能不受约束?怎能不被人盯着?怎能随心所欲?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倒是张居正听到这段话,内心颇多感触,而且感触的点还不止一个。

    第一,他感觉自己担任首辅时,就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时刻想着自己是大明首辅,应该怎么滴怎么滴,结果活得累不说,还得罪了许多人。

    其次,一个人无论身居何职,地位有多高,哪怕是首辅是皇帝,首先都应该是一个人,人就应该有自我,不能因为地位身份而完全丧失了自己。

    最后,也是他感触最深的一点,那就是“约束”,一听到这两个字,就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就是因为被“约束”太多,总被人“盯着”,最后变得如此疯狂地对待他这个老师——尽管他知道这并非全部原因所在,但至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

    想着万历皇帝登基时才十岁,李太后日夜看着管着不说,还指使他与冯保两个,一个盯外一个盯内,让万历皇帝丝毫没有自由,无异于丧失自我。

    大人压抑太久都会疯,会崩溃,会抑郁,需要发泄,更何况一个孩子?结果万历皇帝一亲政就发泄了。

    发泄到他这个老师头上……

    当然也包括冯保。

    如果李太后不是万历皇帝亲娘,肯定也像他们一样的结局。

    其实自被清算抄家后,他就隐隐中想到了这一点,只是没有能像朱翊镠那样完美地表述出来。

    现在回想曾经的他,不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吗?时刻记得自己是大明首辅,必须怎么滴怎么滴,把万历皇帝当作自己的学生了,对其约束多多,结果换来满身伤痕。

    念即此情,他忽然感觉朱翊镠这段话何尝不是对他说的?就是要告诉他之所以失败的原因啊——

    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履行了首辅的职责,却忘记自己也是一个人。工于谋国,却拙于谋身。

    “张先生,张先生?”

    朱翊镠望着似有所思的张居正,连续喊了两声依然没能将其唤醒。

    “爹。”最后还是张允修拔高音量喊了一声,才让他爹缓过神来。

    “张先生刚才想什么呢?”

    “回陛下,臣从陛下刚才说的一番话中似有所悟。”张居正回道。

    “悟出什么?”

    “做人不能太把自己太当回事儿,或许这个世界原本并没有那么多人在意谁是谁。一个人无论地位有多高,首先终究是个人。人就要有自我,不必受诸多约束,这样才能活出自己的样子,至少是自己想要的样子。”

    “张先生果然悟性奇高!”朱翊镠笑着伸出大拇指点了一个赞。

    “全仰赖于陛下的点拨。”张居正谦虚地道,“陛下才是大明白人。”

    “过奖了,过奖了!”朱翊镠拱手,也做出一副谦虚的样。

    “臣似乎明白接下来怎么做了。”张居正带着几分欣喜地说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朱翊镠站起身来,“那朕就可以安心回去了。”

    “多谢陛下点化!”张居正由衷地道。

    “不客气!你们好,朕才能好。哦,最后再说一句,朕这身打扮只是为了方便出宫,不是为了隐瞒身份。”

    “臣明白。”张居正回道。

    “……”冯保头脑有点懵,不明白朱翊镠为何单独强调这个。

    游七与张允修两个更是听得云里雾里。既不明白张居正明白怎么做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朱翊镠刻意强调他一身打扮是为了说明什么。

    “伴伴。”

    “奴婢在。”

    “张先生刚回京,你今天不用回司礼监当值,朕知道你们有许多话要说。”

    “万岁爷宽宏大量,奴婢真是感激不尽,恭送万岁爷。”

    “都不必相送了,朕自己会走。”朱翊镠转身拂袖而去。

    四个人只好目送朱翊镠离开。

    待从他们的视线消失,张居正又不禁感慨地道“陛下可真是大明白人,活得通透、自在。”

    “张先生,我怎么感觉听不懂呢?”冯保咂摸着嘴道。

    “老爷,我也不明白。”游七跟着。

    “爹与陛下刚才那一番对话到底有何深意?”张允修不解地问。

    张居正微微一笑。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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