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任弘被士卒们簇拥着,回到渠犁城时,发现城里的渠犁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虽然也有聪明人看出来这其中蹊跷,但大多数人都惊异于一夜成城的奇迹,只道汉军真有如神助。而自己参与了此事,竟也生出一些成就感,先前被汉军大冷天里驱赶着去搬沙土的抱怨,竟忘到脑后了。

    但任弘却知道,一夜城,这本是曹孟德和猴子都用过的计策,他不过是窃后人之智而已。

    冰与沙的关城一日不散,匈奴人及其仆从国的大部队便出不来了,起码这个冬天里,渠犁是安全了。接下来,汉军的步卒和民夫几百人将陆续抵达,加上渠犁人帮忙,足够在数日内,在隘口处修建一座真正的铁门关!

    不要怀疑中国人的基建能力,和种菜一样,是深深刻在基因里的。

    想当年汉武帝经营河西,大汉的建筑队伍是打到哪建到哪,军中自有精通土木商分的工匠随行,硬生生将长城从临洮延伸到了玉门关。

    而敦煌的四个都尉,平日里主要的工作就是带着戍卒们筑关城、筑烽燧、筑墙垣,区区一座小关隘,还不是轻车熟路。

    自从战友牺牲后,总算苦着张脸的奚充国难得露出了笑,在傅介子与赖丹面前说起任弘带着士卒们迎风滋尿之事,觉得大大解气。

    傅介子与赖丹也对任弘赞誉有加,傅介子大笑道:

    “胡虏喝尿,吾等喝酒!今夜便在城中宴饮,大飨将士。”

    赖丹颔首:“肉也不能少,渠犁城主已挑了几头好羊,正在烤炙!”

    烤肉啊!我擅长!

    任弘看到城中架起的红柳木烤架,一整头羊已经串在上面了,本能地要去操作,却被傅介子拽了回来:

    “你这孺子,做庖厨做上瘾了?你是今日功臣,坐享即可!”

    倒是渠犁城主卡热汗在目睹汉军“神迹”后,更坚定了投汉的决心,此刻便踊跃表现,亲自围上皮裙,手持大烤叉,自告奋勇道:

    “我亲自在外,为诸君炙肉!”

    ……

    虽然外头寒冷不已,但渠犁城的屋子里却温暖如春,这还要托了当年汉军在此驻扎屯田十年的功劳。除了城墙是西域原有的圆形外,一切都被改造过,从城外合理规划的沟渠,到城内的水井热炕。

    任弘他们得脱了厚厚的毡毛大衣,跪坐在炭盆边上烤火,不一会就出了汗。

    喝的是渠犁人所酿葡萄酒,赖丹觉得味道还行。

    “渠犁土地肥沃,种出来的葡萄不错,也适合种植五谷。当年桑大夫……桑弘羊上书孝武皇帝,认为应在轮台、乌垒、渠犁三处增派屯田士卒,分置司马三人率领。划定地域,开沟通渠,在玉门、楼兰至渠犁之间设立驿站,互为联络。”

    “待屯田士卒种植一年后,粮食有了积蓄,再招募内郡百姓携带家属来此,可开垦良田五十万亩!岁收百万石,如此则往来使者大军不必再为粮秣操心了。”

    任弘知道,这渠犁便是后世的库尔勒一带,地势平坦,气温适宜,孔雀河与塔里木河在此合流,淡水丰富,以后亦是新疆重要的粮棉产地,作为汉军屯田西域的大本营倒是不错。

    但当初汉朝内部形势实在太糟,计划被汉武帝否决。

    好在经过十余年休养生息,哪怕桑弘羊已经在元凤元年被霍光咔嚓了,但他的前策依然被采纳推行。

    说到这傅介子举起酒盏,对室内众人道:

    “桑弘羊与上官桀、燕王等谋反诛灭,却大将军却仍用其策,真是心胸宽厚,若无大将军与陛下之圣明,便无吾等重返西域之举!”

    “老傅和赖丹,都是霍光提携的人啊。”任弘喝着酒,心里默默嘀咕,他听说,今年初时,天子刘弗陵已满十八岁,正式加元服,行冠礼,见于高庙,按理说可以亲政了。

    但很显然,大汉朝的行政决策之权,依然牢牢握在霍光手里。别说宫外了,连未央宫内,霍家人都能插手。

    任弘听从长安来的鄯善王说起一件宫廷秘闻,为了让年仅十一岁的霍氏外孙女上官小皇后得幸,霍光之妻竟令詹事为宫女们分发穷纨,也就是内裤,多其带。这样小皇帝临幸宫女时,就不像以前一撩裙子就能办事那么容易了。

    毕竟汉武帝就经常这么干,一时性起,在更衣室里便把事办了。

    刘弗陵也是惨啊,连自己的性福都控制不了,何况朝政。

    饮罢,外头的渠犁城主也将烤好的一份羊肉端进来了,却见大块大块的肉串在红柳木上,色泽金黄,刚下烤架,羊油还在滋滋作响,散发出阵阵香气。

    后世有句话,新疆遍地是牛羊,唯有尉犁烧烤香,尉犁和库尔勒的烤羊是很出名的,虽然没有后世那么多佐料,只是普通地撒了点粗盐,但羊肉已十分香甜,众人不由停下了话头,大快朵颐起来。

    干掉几串羊肉,又喝下一大盏葡萄酒,赖丹发出了满足的叹息,红着脸,开始与傅介子商量明年的计划:

    “按照大鸿胪与典属国合计,明年开春后,我便要带着数百屯卒,去轮台!”

    ……

    “轮台?”

    任弘闻言一惊,轮台在渠犁西边三百汉里外,地处尉犁、龟兹之间,本是一个强盛的邦国,但二十多年前,自取灭亡了。

    当年李广利第一次伐大宛失败后,汉武帝为了震慑西域,立刻增派军队,要进行第二次讨伐。

    然而西行数千里,补给线太过漫长,汉军需要沿途绿洲国家的支持。但问题是,基于汉朝第一次伐宛灰头土脸地失败,遂使西域轻汉,绿洲小国对这场战争持观望态度,并不愿意主动加入汉军阵营,甚至连粮食与水都不愿提供。

    在这种情况下,就必须找个国家杀鸡骇猴了。

    最终这个悲剧性的任务,落在了轮台国身上,轮台对汉军紧闭大门的后果,就是屠城灭国!

    效果很不错,有了轮台的教训后,接下来一路上的龟兹等邦,都乖乖让路供粮,让数万汉军畅通无阻直达大宛。

    战争结束后,轮台国的几座城却空了出来,基于它东控铁门,又可西顾丝绸之路北线,轮台成了大汉第一个屯田据点。在西域,只要提起轮台,就会让人想到汉军无情的锋刃,这个超级大国不但与邻为善,该展现牙齿时,砸起大棒来也是毫不留情的。

    而后来,随着那大名鼎鼎的《轮台诏令》,轮台在大汉也有了象征性的意义,它标志着治国路线由坚持了四十年的“尚功”调整为“守文“。

    如今国内百业复兴,沉寂已久的鹰派们也渐渐重新抬头,大将军霍光想要延续汉武之业,通过夺取西域斩断匈奴右臂,重返轮台,便是关键的一环。

    但问题在于,现在的轮台,以及其附近的乌垒等城,都已经被北道第一大国龟兹占领了。

    任弘放下手里的烤串,拱手道:

    “使者校尉,西域遥远,辎重不易运输,楼兰谷少,鄯善、渠犁想要粮食满仓也还要一年。”

    “所以一年内,大汉能在西域投入的兵力,两千已是上限。明岁开春后,匈奴右部诸王定会设法突破铁门,围困渠犁,我军将士守备渠犁尚且不足,何必在开春后就急于分兵去轮台呢?等到秋后渠犁、鄯善粮熟岂不更好。”

    “更何况,汉军贸然西进,必会触犯龟兹的利益,龟兹人口八万,胜兵万余,是敦煌郡的两倍,在西域举重若轻。汉军重回轮台,会不会让龟兹对汉产生敌意,导致西域汉军遭到龟兹、匈奴两面夹击呢?”

    “不然,早早分兵的确不易,至于后者,却是你多虑了,龟兹虽然人多兵广,却不足惧也。”

    让任弘没想到的是,说这话的竟是傅介子。

    老傅笑吟吟地品着葡萄酒道:“元凤三年时,我曾在龟兹斩杀匈奴使者,龟兹王及其众臣讷讷不敢言。数十人的使团都不敢刁难,何况数百人的汉军将士?轮台早已成了汉土,龟兹窃居而已,只要天子一道诏令,再加上大军临门,龟兹自会拱手奉还。”

    赖丹也点着任弘笑道:“任侍郎,你眼光不能只盯着轮台、龟兹,还得看到西面,还有一个比龟兹强盛数倍,兵广十倍的大国,乌孙!”

    说到乌孙,任弘就想起魔鬼城里那几个红头发女野人,但不同于可怜的乌孙滞留遗民,西迁后的乌孙,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西域最强大的国家。

    乌孙最初靠着匈奴扶持,击走大月氏,占领伊犁河谷,这片西域最肥沃富饶的土地,接收了大量月氏、塞人部落,并沿着伊犁河扩张到了后世的吉尔吉斯、哈萨克,如今已有人口五六十万,号称控弦十万!

    有了这份实力,乌孙才敢离开匈奴单飞。

    赖丹道:“当年桑弘羊大夫上书增加渠犁、轮台屯田,除了让汉军在西域多些粮秣么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威西国,辅乌孙!”

    想当年,张骞虽然没能说服大月氏与汉朝联合,却在西域找到了一个更合适的盟友,乌孙。汉朝为了拉乌孙入伙,做了许多努力,先后嫁了两位刘姓诸侯王家的公主。

    乌孙也积极向汉朝靠拢过,但依然在汉与匈奴之间摇摆,同时迎娶汉、匈奴公主,在汉击大宛时只出兵两千远远旁观,摇摆不定。

    后来随着一份《轮台诏令》,汉军退出西域,汉乌同盟便就此告吹了,但双方一直有联络。

    近年来随着匈奴右部西迁,加大对西域的掠夺,乌孙在天山以北与匈奴有了利益冲突,彻底撕掰不远了。而汉朝也开始返回西域,重新拉乌孙入伙,势在必行!

    “轮台与乌孙之间,只隔着龟兹「库车」、姑墨「阿克苏」,尽早去轮台屯田,让乌孙看到大汉将匈奴逐出西域的决心,才会派遣使者入汉,让两家重新结盟!”

    任弘了然了,屯田渠犁、轮台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大概是汉武帝时远征大宛的代价太多巨大,如今霍光与朝中鹰派虽欲争夺西域,但更注重的是以“统战”的形式。

    对于汉帝国来说,尽管军事远征这根大棒也必须在关键时刻祭出,但治理西域的重点始终是在外交手段上。

    派出使节纵横西域国家,让他们的人力、资源为大汉所用,以胡治胡,不劳师旅,如此既能达到目的,又不影响国内民生。

    这也是汉朝在西域做出成就的多是外交使者,而非将军的原因。

    于是任弘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朝傅介子和赖丹作揖道:

    “任弘受教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任弘还是觉得,像中部都尉那样,太保守了固然不好,如傅介子和赖丹一般太激进了,也让人心里不安啊。

    但这已是朝廷定策,难以改变,任弘只能憋回去,只一边吃着烤肉一边心里嘀咕。

    “膨胀了,赖丹和傅介子这两个家伙,都膨胀了!”

    ……

    “义阳侯不能,不能与我一同,一同去看看轮台的春色,真是大憾啊。”

    赖丹酒量不太好,很快就醉了,傅介子让奚充国扶着他去休憩,室内便只剩下傅介子与任弘二人。

    傅介子将一根柴火扔进火中,忽然道:“我不日便要离开渠犁,回玉门关去了。”

    任弘耳朵立刻竖了起来:“下吏与傅公同行?”

    傅介子仿佛没听到,只喃喃道:“我举荐了奚充国做渠犁屯田司马。”

    然后看向任弘,笑道:“至于你,也不能随我回玉门,暂时要再等三月,然后随赖丹去轮台、龟兹。”

    什么!

    任弘一下子就愣住了,将嘴里的烤肉吐了出来,一脸幽怨地看着傅心汉。

    “明明说好三月,三月之后又三月,三月之后又三月,都快十月了君侯!去轮台屯田,怕是要再待三年!”

    傅介子却看着任弘这模样,拊掌大笑起来:“我话没说完,不是让你去轮台屯田,而是有另有一趟差事要办。”

    “你将鄯善经营得很不错,又在铁门一夜筑城,皆有勋劳,我回去后会替你向朝廷上功,增秩进职。若再能办成这趟差事,我保你回到长安后,能到六百石!“

    六百石的朝官,这是常惠、傅介子和赖丹四十多岁才到达的高度。

    而任弘,才刚满20呢。

    “傅公,究竟是何差事?”任弘满心疑虑,老傅骗了他几次,这老男人的承诺已经不太可信了。

    别给他整得在西域一待就是半辈子,离家一年,任弘有点想悬泉置,想徐啬夫和夏翁了。再说了,他对未来是有计划的,得确保两年内回到长安,才能赶上下一趟风口。

    “放心罢,不会害你。”

    傅介子却拍着任弘的肩,神秘兮兮地说道:“是十分轻松,却能名正言顺,去往长安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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