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清丽鲜活的女人摔在地上, 鲜血浸湿了一片。

    灵均侧翻在地, 脸色苍白, 细汗密布, 她不敢置信的望着距离他四五步远的男孩, 嘴唇颤抖,“为、为什么?”

    被那样纯粹疑惑的眼神看着, 大郎惊慌失措。

    他慌张地背过了双手, 故作镇定, 目光却牢牢盯着灵均,他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到怨妒, 嫉恨, 这样他还可以安慰自己他没错。

    可是那双眼睛太干净了,除了错愕, 伤心, 其他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怎么可能呢?

    心机深沉如后娘,他推了她, 想让她流产, 她怎么可能不怨恨呢。

    大郎一时间陷入了魔怔,低声喃喃。

    田里的付博武在最初的怔愣之后,立刻扔了锄头,向着灵均跑过来。

    他看到女人裙摆上的血迹, 眼睛立刻红了, 二话不说抱起来灵均, 回头凶狠的瞪了一眼大郎,“付大郎,我待会儿再跟你算账。要是怜儿有什么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灵均气若游丝的躺在他怀里,付博武抱着她离去时,她一直看着身后,少顷,她终于无望的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以至于今后很多年,这一幕都成了付大郎绕不过去的心病。

    目睹了这一幕的村民也围着付大郎指指点点,梅大娘一拍大腿,气的眼泪花都出来了,指着大郎骂:“你啊你,亏怜儿对你那么好,又是教你识字,又是给你洗衣服做饭,有点儿好东西都给了你们,就是亲娘对孩子也不过如此了,你怎么就能下得去手哟,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梅大娘骂了一通,就带着两个儿媳妇匆匆赶去了付家,其他人指责大郎的同时,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

    不管在任何时代,白眼狼都是为人所不喜的。

    灵均对付家三个孩子好不好,只要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就是村里亲娘带娃的,养出来的孩子,面色都没有付家三个孩子脸色好。

    付大郎真是黑了心肝了啊。

    灵均听着003的反馈,眼角的泪水止不住的流。

    003:“你怎么了?”

    灵均:“不是我。是这具身体的执念。”

    003:“喔。”

    原世界里,余怜同样被付大郎推了一把,可是其他人只以为余怜自作自受,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付大郎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能有那么恶毒的心思,肯定是余怜这个后娘做了什么,逼得人小孩儿下此狠手。

    其他人都是冷眼旁观,最后还是梅大娘看不过去,把她扶回了家。

    至于付博武,扭头又去秋收了,对于付大郎的行为,也不过不痛不痒的呵斥罢了。

    如今同样的事情再次上演,但结果却是截然不同,所以触及到了原主身体里埋藏极深的残念,也就有了灵均的片刻失控。

    回到付家,付博武放下灵均,转身想去请大夫,梅大娘拦住他,“我让老二去请了,你在这儿陪着怜儿吧。”

    梅大娘:“她现在肯定很需要你。”

    付博武身体一震,毫不犹豫扭头回去,他跪坐在地上,紧紧握着灵均的手,说着自己都不信的安慰的话,“没事的,怜儿,你别怕,大夫很快就来了。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灵均浑身发抖,冷汗不止,汗湿的黑发贴在她的脸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的病弱美。

    她挣扎着抽回手,奈何付博武握得太紧,她抽不动。

    灵均放弃了这个行为,稍稍吸了口气,苍白的唇开合,“付、付博武,我求你一件事。”

    付博武红着眼眶,低声道:“你说,我都答应你。”

    灵均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求、求你给我一封休书。”

    付博武猛的抬头,“你说什么?”

    灵均的眼神已经涣散了,似乎在自言自语:“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拿了你的五两聘银,现在我用两条命够抵得上那,那五两银子了吧。”

    付博武心神俱震:“怜儿”

    灵均:“大郎的事,我不怪他。只求你给我一封休书,让我死、死后能够堂堂正正的过活,下辈子再也不要这般,这般——窝囊——了。”

    话落,她似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没了动静。

    付博武大骇,他拼命抓着灵均的手,想给她一点儿温暖。

    这手怎么这么冰啊,怜儿最娇气了,怕冷又怕热。冷着了又要哼哼唧唧的叫唤。

    他是男人,阳气足,他想用自己的身体暖热那个人。

    幸好这个时候大夫到了,不然灵均就得被付博武压死了= =

    付博武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高大的男人扑通跪下,“大夫,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求求你了。”

    大夫也被唬了一跳,他行医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感情如此深厚的夫妻呢,看这汉子伤心的模样,想必是爱惨了他的妻子吧。

    大夫心受触动,拿出了看家本事,给灵均看病,总算把这人从生死边缘拖回来了。

    灵均估摸着戏演得差不多了,幽幽睁眼,还不等众人高兴,尖叫一声,顺便把孩子生了。

    这期间自然又是一番人仰马翻。

    …………

    付家灶屋。

    付博武木愣愣的烧水,之前灵均那副快死的样子吓坏了他,他到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

    梅大娘进来后,见这里没人,反手关了门,看着付博武,欲言又止。

    付博武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恍若未觉。

    最后还是梅大娘忍不住了,道:“博武啊,有个事,大娘想跟你说。”

    付博武没反应。

    梅大娘:“关于怜儿的。”

    付博武立刻抬头看她。

    梅大娘咽了咽口水,说:“就是关于那五两聘银的事,你可能冤枉怜儿了。”

    付博武:“?”

    梅大娘:“怜儿双亲早逝,此后一直住她大伯家,这你知道吧。”

    付博武点头。

    梅大娘:“怜儿嫁你那年,他们村正在闹饥荒,她不忍拖累她大伯,才同意给你做续弦。”

    梅大娘:“可她那大伯不是人,从头到尾都在算计怜儿。你给的聘银,怜儿根本没拿到,她大伯拿了钱财,带着妻儿跑了。怜儿无法,只能一个人进你付家门。否则这么多年,为何从未见怜儿那边来人。”

    梅大娘:“你若是还不信,可以亲自去她原本的村子询问。”

    付博武打断她,“我信。”

    梅大娘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讪讪道:“虽然你的聘银是没了,但绝不是怜儿吞了你的银子,她也是受害者,你以后别再说她口蜜腹剑,贪婪自私了,多伤人啊。”

    付博武紧紧握着手里的木柴,眼中的泪水打转,差点儿就要落下来。

    梅大娘:“按理说这种事不该我多嘴,可是有时候我看她一个人,神色落寞,受了委屈只能往肚里咽,我觉得不说出来吧,心里着实不好受。”

    梅大娘是真心疼灵均的,所以硬着头皮又添了一句,“你以后不要防她如贼了,都是一家人,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这般防着她,她心里哪能没感觉。”

    付博武闭了闭眼,过往违和的事情一幕幕重现。

    难怪她从来不问家里有多少钱,也从来不经手银子出门买东西,有什么都是让他带回来。

    好几次他忍不住想要说出来,她却避而不谈。

    梅大娘看着付博武埋头低泣的样子,很不自在。悄悄的退了出去,却不想遇上了两个萝卜头。

    梅大娘大惊:“大妞,二郎,你们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大妞二郎不吭声。

    梅大娘:夭寿哦!

    大妞带着二郎转身跑了。

    梅大娘:……………

    梅大娘急忙回了内屋,顺便看看灵均没有哪里不舒服。

    那天的事情如同一个禁忌,此后付家再没人讨论过。

    灵均那一摔,彻底伤了身子,女婴不足月生产下来,体弱不堪,付博武只能没日没夜的照看,唯恐一闭眼,孩子就没了。

    偶尔实在受不住了,托着梅大娘照看,大妞和二郎乖的不行,主动做饭,洗衣,承包各种家务。

    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付家人费心费力的养了几个月,孩子一天比一天健康,也张开了,变得白白嫩嫩的。

    付家爷三别提多骄傲和自豪了。

    爷三:女儿/妹妹是他们亲手养活的啊。

    还养得这般好,这般白嫩。

    对于此,灵均是乐见其成。

    付家人太计较了,付出的越多,以后才会越是割舍不下。

    付博武和两个孩子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现在的镇定自若,对于灵均的放纵,他们是喜闻乐见。

    二郎都不出门了,每天爹出门,他就跟大妞在一起照顾妹妹。

    二郎总喜欢拿手指戳妹妹,有时候小孩儿没睡醒,被戳醒了,瘪着嘴小声哭唧唧,别提多惹人疼了。有时候又以为哥哥在跟她玩儿,咯咯笑得欢。

    这时大妞就会吃味儿,跟过来一起逗妹妹玩儿。

    也不知道这孩子随了谁,活泼的不行,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多多了。

    以至于爷几个,每天把手上的事情一做完,就来逗宝宝。

    直到某一天,大妞吃着饭,突然道:“爹,怎么好久都没见过大哥了,他去哪儿了?”

    付博武臭着脸:“谁管他去哪儿了?他亲戚多着呢。”

    也不知那家人给大郎吃了什么迷魂药,这两年来,大郎时不时往那边跑。

    这次大郎犯了这么大的错,说实话,付博武也是有些心寒。

    怜儿对三个孩子好不好,没人比他更清楚了。然而就是这样,大郎都还如此做。

    那么有一天他老了,动不了了,大郎是不是也会如此对他。

    付博武知道自己这个想法不对,可是每到夜深人静,他总是止不住的想。

    越想越后怕,所以明知儿子不见了,他也不想去找。

    如此又过了两月,大郎的姥姥来了,质问付博武是不是把大郎藏起来了。

    众人这才惊觉,大郎是真的不见了。

    付博武又痛又悔。

    灵均劝他:“去把大郎找回来吧。”

    付博武又装死。

    灵均劝了几次,就不劝了。

    家里没了大郎阴恻恻的盯着她,灵均借着孕期摔伤的事,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小孩儿也就喂喂奶,其他的一概不管,饶是如此,她的脸色还是不见好。

    喔,她是多么柔弱,多么弱不禁风啊。

    村里的教学都停了。

    付博武更是隔三差五给她整些鸡汤,油水之类的补补。

    如果不看脸色,付博武去摸灵均的腰,绝对胖了一圈了。

    日子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付博武还是没有去找人,村民们略有不忍,可看着灵均苍白的容颜,和至今待在家里不能学习的孩子,同情的心顿时就没了。

    大郎的姥姥来闹过几次,付博武虎着脸把人赶走了。

    灵均冷眼旁观,大妞和二郎甚至躲回了屋,不见人。

    那个老妇人骂骂咧咧的走了。灵均的心中升起一种陌生的快意。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情绪。

    春风吹了一年又一年,付家院里的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灵均看着院子里逗着女娃的三个人,感慨良多。

    有时候猜想是一回事,但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

    或许是亲手养大的缘故,付博武和大妞二郎现在都把小孩儿当眼珠子疼,要星星不给月亮。

    还好有她看顾,女娃被溺爱长大,也只是养得娇气了些,其他没什么大问题。

    灵均拍拍手,“青青,到娘这里来。”

    小女娃立刻调转了身子,扑腾扑腾的跑过去。

    大妞二郎也赶紧跟上,“娘,你怎么出来了。”

    灵均掏出帕子给他们擦汗,笑道:“屋里闷得慌,所以就出来了。”

    小女娃迟迟不见娘亲回应,急得扒拉她的腿,软糯糯叫唤:“娘,娘~抱抱~”

    青青的身子突然腾空,付博武揽着她,“小淘气,你娘可抱不起你。”

    灵均嗔了他一眼,然后平静的丢出一句话,“于婶婶说,有大郎的消息了。”

    付博武僵硬当场。

    青青摸着他的脸,不解:“爹,爹,你怎么哭了?是不是青青太重了,压到你了。”

    付博武露出一个像笑却哭的样子,“没有,爹是太高兴了。”

    灵均伸手抹掉他的眼泪,晃了晃袖子里的钱袋子,“走吧。”现在付家的财政大权已经全部转交到灵均手里了。

    付博武高兴道:“哎。”

    付博武和大妞二郎很激动,他们终于要见到大儿子/哥哥了。

    付博武设想过无数与大儿子重逢的可能,却绝对不是把他从一个人贩子手里买回来。

    他的儿子已经瘦脱了相,还瘸了一条腿,若非五官相似,灵均都不敢认。

    于夫人能认出来,都多亏了灵均曾经给他过一张极其仿真的画,那是003依着大郎的五官打印出来的。

    现在重见大郎,灵均有一丢丢的愧疚。

    灵均:“003,你说我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

    003:“那你原谅他了吗?”

    灵均:“我又不是原主”话音戛然而止。

    她听到心底有一道低低的叹息。

    灵均捂着嘴,早已泪流满面。

    她知道,此刻,原主是真的放下了。留在她身上的执念全消,灵均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们从人贩子手里把大郎买了回来。可是这孩子却只记得灵均了。

    三年苦难的生活,已经消磨了他大半的记忆,唯独午夜梦回时,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女人绝望的脸。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在回家之前,他已经一年半没再开口说话了。

    但是跟着付博武回到熟悉的家,灵均给他下了一碗面,他吭哧吭哧的吃着,却哽咽流泪,似乎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娘,娘,娘………”

    他只会叫娘了。

    灵均心情复杂的抱了抱他,忍了忍,终于还是说了句:“娘在。”

    大郎失声痛哭。

    付博武别开了头,大妞搂着弟弟妹妹默默流泪。

    青青挣脱她的怀抱,爬上凳子,学着她娘的样子拍拍大郎的肩膀:“大郎不哭,青青以后会保护你的。别怕别怕喔。”

    其他人哭笑不得。灵均爱怜的摸摸她的头,“青青要说话作数喔。”

    青青重重点头。

    …………

    灵均在这个世界待了三十年,看到青青成亲生子,父亲哥哥姐姐都疼她入骨,婆家宽厚,丈夫宠爱,日子虽不算大富大贵,却是幸福美满。

    村人重新接纳了大郎,他虽然瘸了一条腿,但之后几年经过家人的开导,他渐渐走出阴影,后来在镇上做了管事,娶了村里一个女孩,疼她爱她。

    大妞性子泼辣,又识文断字,又会一手女红,嫁了个地主家的儿子,把丈夫管的服服帖帖的,日子过得顺心又如意。

    二郎倒是去考了个秀才,然后又回村里教书了,或许是受灵均影响太深,长大后也找个个柔弱女子当媳妇。

    灵均看着他们,眼中有泪,“你们要好好的,兄妹团结,互相扶持,知道吗?”

    几个孩子哭成了泪人,“娘……”

    灵均勉强笑了笑,又把目光移向了付博武,抖着唇,流出两行泪,“你这个冤家。”

    付博武的心防彻底失守,高大的汉子,哭的泣不成声,“怜儿,怜儿……”

    灵均勾了勾唇,永远的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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