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现在后悔了吗?

    兴许是近日总是梦到那时,寒少宇望着冷清寂寥的神殿,内心的挣扎又深了一分。梦境最能反映内心世界,无论对于凡人,还是神仙。年少时的自己未免也有些妄自尊大,总认为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无论是征伐还是感情,只要拼尽全力去争取过,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只是那天来临,云开后没有月,只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天空上什么也没有,空洞,浩瀚,虚无缥缈。

    兴许是有些后悔的吧……

    其实寒少宇知道自己最后悔什么,仓促的萍水相逢,当年的他只顾着自己内心的挣扎,竟然没有多说一句,问问那个人的名字。

    女魃死后,他倒是去过那里一次,备了很多厚礼,还有一张意外求得的琴,说是凡间顶级的高手匠人所做,制作琴弦所用的马尾,也是大宛名驹尾中不粗不细的几根。据说十匹良驹的尾巴才能挑出足够一张琴制作的用度,表弟凤熙无意得到这张琴,本来是要私藏的,却被他抢了过来。

    寒少宇负琴拜会,还带了两坛好酒,打算和那人借机交个朋友,结果回到海棠花林,满林的海棠依然绽放,花瓣散落如雪,只是林中的茅草屋只剩下焦黑的木梁和灰烬,显然荒废许久。他在灰烬中找到一块陶碗的残片,上面的海棠花纹路,还是记忆中别具一格的样子。

    寒少宇的拳头紧了紧,有缘相遇,无缘相识,奈何命运又跟他开了个玩笑,他想起那个人最后目送他离开的样子,心颤了颤,两坛好酒摔碎在地上……

    后来……

    后来过了这么千载的光阴,寒少宇再没见过他,那张意外求得的琴,也尘封在偌大的箱子里,被保存在库中,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专人取出擦拭保养。

    那个不省心的表弟凤熙听闻这件事,来过殿中几次,那时候轩刚化了人形,小小的话都说不利索,每次看到大凤凰浑身燃着火从远处飞来,总会有些害怕抱紧寒少宇的手臂喊“爹爹”,火凤凰降落殿外,火光一闪扇子一扬,“啪”地打开,瞄见抱着自己手臂的小家伙,嘴角轻扬不自觉调侃。

    “这娃娃要说是你儿子,传出去三界是个神仙都不信了……”凤熙唇角轻佻,些微上扬,自顾盘腿在殿中随意坐下,扇子一点抱着自己手臂的儿子,“可是偏偏吧……他就是你二表兄的儿子,人家说虎父无犬子,二表兄你怎么了,怎么生了个这么孬的儿子?”

    寒少宇对这番调侃不以为意,凤熙的轻佻是三界中都出了名的,更何况轩的性格的确怯弱,不过寒少宇却说不准是不是小龙都是这个样子。

    “再长长看吧。”此话出口,不知是说给凤熙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大老远跑来,是没有好事儿?”

    凤熙的表情有些尴尬,“我来看看你成不成,四公主这一死,听说把我那顶天立地的二表兄的魂儿都带走了,如果不是今天看着,我还以为是哪个无赖的泼皮,胆敢冒充应龙神君……”

    寒少宇笑了笑,这表弟到这儿来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知道他想要回那张琴,只是他不愿给他,这张琴他得为那个人留着,万一再遇见了呢?

    他的琴很旧了。

    那天在海棠花林,那个人的琴音激扬,跋扈,嚣张,却不知为什么,寒少宇却从那琴声中听出若有似无的绝望孤寂的味道,他猜或许是他的琴太旧了,琴弦磨损,有些跑调也是难免的。

    “二表兄,你既没有‘新欢’要送,又不肯还我,这样的强盗作为是一个神君该有的吗?”凤熙“啪”地一声合上了扇子,表情有些焦灼,“你这么不讲道理,回头有什么颜面去见舅舅,舅舅会看不起你的!”

    寒少宇觉得好笑,这老凤凰算来也几千岁的人了,心性还跟小孩子一样,还搬出父亲来压他,轩蹒跚走过去,伸手拉

    了拉凤熙的衣袍,老凤凰脸上的表情缓了缓,倒是没了刚刚的焦灼,但也不怎么好看。

    “我要留着送朋友的。”

    寒少宇看着窗外,漫不经心说了一句,从海棠花林回来时他带了几束花枝,插在后院的湖边,被湖水浸泡滋养着也不知能不能生根插活,如果能活就是极好的,他喜欢那种海棠的颜色,粉粉的,倒是给这冷清的应龙神殿增添了一丝温暖的感觉,如果能活的话,不出百年,他就能把神殿变成一片海棠花林,没准等海棠花盛开的时候,他就能再见到那个人了。

    “哪里的‘新欢’让你如此魂牵梦绕?”

    凤熙眯起眼,凑过来问了句,他的眼睛本就生的狭长,这会儿再眯起来,就显得更长了些,配上那张妖孽众生的脸,说不出的讨厌。寒少宇想起那个人一身粉衫搭着青衣,也是倾倒众生的容颜,和自己这位表弟的气质倒是有些接近,然而又是不一样的,至少那个人不会让他觉得如此讨厌,在他身上,寒少宇能嗅到清澈的味道,非要形容,有点像浸着酒糟的那杯茶……

    “只是一个朋友罢了。”

    寒少宇在心里添了句,萍水相逢,或是连个朋友都算不上。

    “你就别骗我了!”凤熙“啪”地一声甩手又打开扇子,应龙神殿阴寒,却驱不散这位身上的火气,“刚到你地盘就抓了土地问询,没成想就问到点儿了不得的东西,二表兄你莫要瞒我,看上哪家的野仙了,连人家林子里的花都不放过,还要移栽到你这神殿?除了殿里那些个枣树,你这冷清的殿子,是什么时候种过花的?我说咱俩到底表兄弟一场,你也别瞒着我,这事儿说出来也不丢人。你也老大不小了,和四公主缘分已尽又没成亲,就四公主给你留的这个小不点,我看长大也够呛,再说也就是条小龙又不是应龙,你要是看上人家了,别说是个野仙,就是个凡人,表弟也备好大礼跑一趟帮你提亲去……”

    寒少宇干脆闭眼听凤熙聒噪,老凤凰大概真年纪大了,夫人凰箐触犯天条被贬下凡也有百年光阴,唯一的妹妹凰烈远嫁,跟着夫君青鸾驻守昆仑山王母宫,诺大的火凤神居剩他一只老鸟儿,对他这样的性子,确实也很折磨。

    凤熙说了许久发泄,走时倒是轻松许多,也没对那张琴再抱执念,也没啰嗦给自己张罗提亲之事,神界只重心意相通,对方是男是女倒是无谓,可惜他和那个人只算萍水,萍水的一场缘分,露水一般,连相知都无缘,何谈什么心意,更奢求哪门子的神仙眷侣。

    凤熙提走库里的几坛好酒,寒少宇忍了,权当是换那张好琴的代价,轩跟着凤熙走出去,走到殿外停了,看着火光乍起凤熙化作一只火凤凰腾空而去,目光艳羡惊讶,更多的却是惶恐。

    轩长大了会改变吗?

    改掉那些怯懦的,不像他的性子,变得有胆量些……

    寒少宇没有奢望,有些东西就跟花一样,可以剪掉长歪的枝,却无法修复被虫蛀烂的根系,如果轩的性格天生就有一些不足,后天再多的修润,也无法彻底让他变成另一个人,就好像你不能把一个天生有肢体残疾的孩子变成一个正常的孩子,你只能教他使用其他部位或工具来缩小自身缺陷,但缺陷是存在的,再多的训练,起到的作用也总会有临界,一旦超过这个临界,这种天生的缺陷还是会暴露,这是不争的事实。

    后来呢……

    后来的事,证明他那时的直觉是对的,他的确再没见过那个人,轩的确,也没有过多的改变,当轩第一次对兄长麒麟神君的教导表现出不屑,并用不大的声音在殿中说出那句“我是帝君外孙”的时候,寒少宇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终是废了。

    归根结底他只记得自己是帝君的外孙,归根结底他不记得他是麒麟神君的侄儿,归根结底他不记得他是应龙神君的儿子,归根结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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