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天策上将府也成为了长安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午时一过便是门庭若市,可来的人却几乎都是冲着黎绍来的,这叫长孙伯毅不得不再在后院里收拾出一处院子,专门留给黎绍待客用。

    难得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府内的积雪也早有人打扫干净,黎绍便让人在院子里摆了一圈席子和火盆,捧着一个热乎乎的手炉,与众人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

    丁昌志坐在黎绍的左手边,一开口就先问了一句他每日都要问一遍的问题:“公子,将军没为难您吧?”

    那日他在宣政殿内犯了大错,差点就要让公子有性命之忧,他一直感到后怕,怕长孙伯毅和张威他们突然觉出些什么,为难公子。

    黎绍轻笑道:“丁大人不必每日都问,你瞧我吃得好穿得好,这院子里什么都有,连个伺候的人都是伯毅手下的副将,哪里像是被人苛待的样子?”

    丁昌志愧疚道:“是老臣对不住公子,若不是那日老臣失态,公子在朝堂上的处境也不会如此尴尬。”

    “丁大人不必自责,”黎绍喝下一口热茶暖身,“我本也没有重回朝堂的意向,那日也只是随伯毅去打个招呼罢了。不知诸位大人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自从知道他还活着,并且住在天策上将府里,这些人每日都要带着政务来问他,伯毅也由着他们胡来,搞得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了。

    也不知道伯毅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再这样下去,他都快要成为长安城的土皇帝了。

    而前来拜访黎绍的文官们却不知道黎绍内心的困扰,他们甚至连黎绍是在什么情况下住进天策上将府的也不知道,也没有人给他们细说过去十年里所发生的一切,他们都只当黎绍失踪的这些年是去投奔了长孙伯毅,如今这一对命苦的小情人终于是携手回到长安,将要一起治理天下,他们高兴得忘乎所以,根本就无心去追究什么。

    因而此时听到黎绍问了,众人就纷纷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折子,依着顺序逐一将各自要问的事情说给黎绍听。

    黎绍耐心地听着,仔细地想着,认真地答着,一说就说了一个多时辰,直到解钧来了,才总算是可以歇下。

    “诸位大人,今儿就到此为止吧,公子体虚,你们可不能让他太过操劳。”解钧大步走进院子,见黎绍面露疲态,便代为逐客。

    收到这客人发出的逐客令,文官们也不觉得生气,反倒是一个劲儿地向黎绍道歉,一边嘱咐黎绍要好好休息,一边结伴离开天策上将府。

    等人都走了,解钧才走上前扶起黎绍,向这院子的主屋里走去。

    “公子果然厉害,一个月之前就只是在宣政殿里露了个脸,隔日就在天策上将府里弄出了第二个宣政殿,古往今来怕都寻不出这样的事情。丁昌志他们也真是有精神,上午才刚在宣政殿里跟张威他们吵了个脸红脖子粗,下午就跑你这儿来了。”

    黎绍无奈地笑道:“我倒是也想过个清净日子,可伯毅似乎是想榨干我,连地方都给我准备好了,我想不见人都不行。”

    解钧调侃道:“能者多劳,若非身份敏感,如今的朝堂之上怕就是要公子去独挑大梁了。”

    转身在主屋里的火盆旁坐下,黎绍问解钧道:“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有事,”解钧在黎绍对面坐下,“长孙最近怎么了?”

    黎绍眉梢一挑,不解地看着解钧:“伯毅怎么了?”

    解钧蹙眉:“你不知道吗?长孙他最近看起来总是精神不济,议事的时候人也不太清醒,不议事的时候就几乎都在睡。问他他只说没什么,我这才想着来问问你。”

    “精神不济吗?”黎绍沉吟片刻,“他似乎是有些疲惫的样子,与我说话时也总是在走神。不过我这几日很少能见到他,也说不上几句话,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是不是要做的事情太多,有些累了?”

    “事情多?”解钧摇摇头,“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局势也渐渐稳定下来了,黎征那边也已经不足为惧,现在也只剩下张威他们的官衔还没有确定,可就这点儿事情,也犯不着他彻夜不眠地去苦思冥想吧?”

    “黎征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这事儿他可没听说。

    提起这事儿,解钧却并没觉得有多开心:“恩,解决了,托了辛太尉的福,已经让井钺军与黎征一拍两散了。”

    “你们把辛太尉的死讯传给辛启杰了?”

    “你果然也知道,”解钧目露伤痛,“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有安葬之处?”

    听雍宁说老太傅和辛太尉都是被黎征派去的刺客所杀,死时都是在荒郊野外,因为黎征的刻意隐瞒,所以连老太傅和辛太尉的家人都不知道他们已死,他们的家人都还以为他们是对黎征和朝廷不满才断了与长安的联系去云游四海了。

    雍宁会与他们说起这事,还是因为他们要想出能离间黎征和辛启杰的方法,而利用辛太尉的死无疑就是最好的方法。

    黎绍黯然道:“太傅死时是六年前的六月,太尉则是在同年九月,是我没能及时察觉到黎征的心思,这才让两位老师枉死。当年没办法将他们带回长安,更不能让他们葬进祖坟,我就让人在长安西面的秦州选了个风水好的地方,暂且将他们葬在那里。你们若想去,就定下个日子,我带你们去。”

    那个地方还葬着许多其他人,包括皇长姐黎璃,因此守墓人都是他精心挑选的,若非他本人带领,没人能活着进去那一片地方。

    “好,”深吸一口气,解钧又开口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说。”

    黎绍抬眼瞄了解钧一眼,淡然道:“是想跟我说说丁昌志他们的事情?”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解钧轻笑一声,“丁昌志他们每天都来,皇城各官署里的官吏更是每天都在夸赞你,张威已经觉出不对了。”

    “所以呢?”黎绍不以为意。

    “所以我来跟你说说,你好歹也收敛些吧?”解钧玩笑似的说道。

    “我要收敛什么?”黎绍轻笑一声,“这里是伯毅的家,伯毅若不准他们来,我也见不着他们。”

    解钧叹息道:“长孙这样做,也不过就是想让你打发一下时间,他说你跟丁昌志他们谈论政务时总是神采飞扬,就算是蹙眉都比平日里的笑容看着更有生气。”

    “是嘛。”

    原来就只是为了让他开心吗?

    黎绍心中感动,却也犯了愁。

    “解钧,你该知道,越是身处高位,越不能感情用事,重情义本是好事,可将私情带入朝堂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恩,是这个道理,”解钧不解地看着黎绍,“既然你明知长孙这样做有害无益,为什么不提醒他?”

    “提醒?”黎绍看向解钧,“若是你们初进长安那会儿,我会跟他说,可现在,大概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照做,哪怕他觉得那是错的。”

    解钧登时无言以对。

    若是长孙,还真干得出那种事来。

    黎绍无奈叹道:“他原本就很听我的话,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了。”

    因为愧疚,所以伯毅总是想补偿他。伯毅待他好的心是真的,可若掺进了这样一份愧疚,这好也只会让他不知所措。

    解钧蹙眉。

    若黎绍不是黎绍,那长孙的这番迁就和维护其实无伤大雅,毕竟这只是他们两人的私事,谁都无权干预,可偏偏黎绍就是黎绍,不需要拉拢,更不需要诱/惑,只要他的人站在朝堂上,自然就有人围到他的身边去,无条件地支持他、拥护他,那长孙对他的迁就和维护就会影响到朝堂政局。

    张威他们就是再不懂朝堂复杂,也绝不会允许威胁到自己手中权势的人出现,而黎绍恰恰就能轻而易举地成为这个人,更不用说他还姓黎。

    端量了一下笑容清浅的黎绍,解钧问道:“你知道长孙有辅你为帝的想法吗?”

    黎绍一愣,大惊失色:“你说什么?这话是伯毅与你说的?”

    被黎绍过激的反应给吓了一跳,解钧低声道:“他倒也没明说,可听着那意思是说只要你想,他就送你去那个位置。”

    黎绍呆愣地看着解钧。

    解钧搔搔嘴角,为难道:“我倒不是想要反对,刘策不是当皇帝的料儿,早晚都是要被人扯下来的,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长孙名义上是我们这一支大军的统帅,可这几十万人当中,真正完全听命于长孙的只有十五万左右,其余的都在张威他们手上,若不将他们手上的兵权拿到,那就算是长孙也不能一手遮天。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是必须先让刘策当上皇帝,这样才能让张威他们放松警惕,我们也才能寻到机会夺取兵权。”

    黎绍垂眼,低声道:“我从没想过要当皇帝,以前没想过,现在不想,以后大概也不会想。”

    听到这话,解钧突然心生不悦。

    “你不必与我说这个,是谁当皇帝对我来说并没有差别,我只是陪着长孙罢了。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心想事成,最开始的时候,长孙只是想报仇,而我也只是想要保护长孙性命,可我们开了这个局,就要担负起这个责任,这天下总要有人来管,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撂挑子不干,哪怕是想,也不能,我们都是骑虎难下,而你……

    我总是觉得你的命太好,世宗宠你的时候你还小,担不起什么责任,等你长大了,世宗也因为季贵妃的事情迁怒于你,不愿让你担负什么责任,再后来黎征登基,太傅和太尉也只因你一句不愿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苍生受难,他们宁可忍受内心的煎熬,也不愿将那份本就该你担负起的责任强加于你。

    我知道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过,我也知道你朝堂最混乱的时候默默出了一份力,可身为一个皇子,你觉得你只做了那些就足够了吗?你是皇子,你生来就是肩负天下的,这份责任岂是你一句不愿就能推脱掉的?你扪心自问,黎征狂妄至此你就没有错吗?黎国没落至此你就没有错吗?长孙变成今天这样你就没有错吗?

    这十年里你是受了不少苦,可那到底是为了长孙还是为了你自己?

    我敬重你,可有的时候,我也怨你。”

    这话说完,解钧就起身大步离开,留黎绍一个人呆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直到奚虎来报说长孙伯毅已经回府,黎绍才回过神来,想起解钧说长孙伯毅这些日子精神不济,黎绍便回主院去找长孙伯毅。

    “伯毅,”踏进主屋,黎绍看着长孙伯毅温柔地笑着,“怎么又这么晚回来?最近很忙吗?”

    坐在桌边的长孙伯毅眼神一闪,抬起头看着黎绍,沉声道:“是有些忙,年关将至,杂事也多了。”

    闻言,黎绍垂下了眼。

    若不是解钧来过,伯毅说的这话他还真就信了。

    “再忙也要注意休息,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色都变成什么样了?”

    长孙伯毅伸手拉住黎绍的手,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还撑得住,过了这一阵就好。”

    黎绍淡然微笑,没再多问。

    月上中天,天策上将府中寂静无声,偌大的主屋里也是空空荡荡的。

    贵胄子弟是从小就习惯了被人服侍的,可十年前被驱离长安之后,长孙伯毅就甚少让人近身,俞世他们都是陪着长孙伯毅几经生死后才取得了信任,而长孙伯毅睡觉的地方更是不许人靠近,只要有人踏足其中,哪怕来人是俞世,他也必会惊醒。

    然而今夜即便无人打扰,长孙伯毅睡得也不□□稳,似是被噩梦魇住了,大汗淋漓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口中呓语不断,连身体都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在噩梦中挣扎了两刻多钟,长孙伯毅突然弹身而起,霍然睁开双眼。

    一脸茫然地看着前方,气喘吁吁的长孙伯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略有些迟钝地慢慢缩起身体,痛苦地将头埋进了手臂间。

    最近总是这样,一睡着就会梦见父亲和母亲,有时是父亲在沙场上意气风发的模样,有时是母亲身穿嫁衣倾国倾城的模样,有时是教他习武时严厉的父亲,有时是替他疗伤时温柔的母亲,可梦的最后父亲和母亲熟悉的面庞总是变了模样,变得狰狞,变得可怕,血泪俱下地要他替他们报仇,模糊的场景中,他似乎总能感受到父亲和母亲视线中的那一份责备和失望,就是这样的表情每每都让他悲不自胜。

    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让情绪慢慢沉淀,平静下来之后,长孙伯毅就翻身下床,换了衣裳出门。

    有月光照明的院子里比屋内更加明亮一些,借着这一缕月光,长孙伯毅能看到东厢房门前站姿笔挺的守卫。

    深吸一口气,长孙伯毅迈开脚步往东厢房走去。

    突然见到长孙伯毅,守卫们都给吓了一跳,纷纷向长孙伯毅行了个军礼。

    “将军。”

    长孙伯毅并没有急着打开东厢房的门,他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扇门,半晌后才推开了东厢房的门。

    长孙伯毅几乎是一步一停顿地往床边走去,只几步路的距离,却叫长孙伯毅走出一种千里之远的感觉。

    似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黎绍的床边,长孙伯毅小心翼翼地在床尾坐下,哀戚地看着黎绍。

    是因为他最近又开始习惯了黎绍在身边的温暖,所以父亲和母亲才要入梦来提醒他那刻骨铭心的仇恨吗?是觉得他不该跟黎绍在一起吗?是觉得他不该照顾黎绍吗?是觉得他不该放过黎绍吗?

    可黎绍受了这么多的苦,他放弃了权势,放弃了富贵,甚至放弃了身份,为了替长孙氏平反、为了与黎征抗争,他已经伤痕累累,这样还不够抵消他出身黎氏的罪吗?这个出身也不是他自己能选的,就不能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放过他吗?

    真的不要再提醒他了,他已经决定要好好保护黎绍,他不会杀了黎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对黎绍下杀手的。

    他知道是他软弱无能,他知道是他不孝,可他已经痛苦了十年、忍耐了十年、孤寂了十年,为了复仇他连长孙一族的骄傲和自己的灵魂都放弃了,事到如今他就只想留下这份温暖而已,他之所求,不过如此,这样也不行吗?

    长孙伯毅就这样在黎绍的床尾呆坐了半宿,直到天色渐明,直到黎绍缓缓睁开双眼。

    “醒了?”长孙伯毅握着黎绍的手,眼中满是笑意。

    “恩,”迷迷糊糊地应一声,黎绍从坐了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

    黎绍看着长孙伯毅疲惫未消的脸,蹙眉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长孙伯毅摇了摇头:“没有,我若有事,还瞒得住你吗?”

    “那你是怎么了?若真没发生什么,你怎么又是一夜没睡的模样?”说着,黎绍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长孙伯毅的脸颊。

    长孙伯毅一惊,突然抬手“啪”的一声就打开了黎绍的手。

    黎绍傻眼,长孙伯毅自己也愣住了。

    “抱、抱歉,打疼了吗?”长孙伯毅慌张地抓过黎绍的手,仔细地查看那只已经红起来的手。

    手上的这点疼根本就不算什么,黎绍只紧盯着长孙伯毅,狐疑地问道:“伯毅,你究竟怎么了?”

    “真的没什么,”放下黎绍的手,长孙伯毅就站了起来,“我……宫里还有些事要处理,我先进宫去了。”

    话音未落,长孙伯毅的人就已经走出了东厢房的内室。

    黎绍摸着自己被甩开的那只手,愕然地望着长孙伯毅的背影。

    一大早就发生了这样尴尬的事情,黎绍心中忐忑,原本是想着等长孙伯毅回府了再好好谈谈,可这一等就等了十天,没等到长孙伯毅,反倒等来了敖山。

    站在东厢房的内室里,敖山谨慎地躲在了屏风后面,得意地笑道:“原本以为要再进来天策上将府一定十分不易,可没想到不仅长孙伯毅不在,连殿下身边那两个忠心耿耿的护卫都不在,我可真是太幸运了。”

    黎绍面若冰霜地坐在床上,冷声道:“有话就说。”

    敖山轻笑一声:“殿下您还是这么冷淡,难得今日是大年三十,殿下就没有什么祝福要送给我吗?”

    黎绍冷哼一声,道:“祝你早日投胎。”

    闻言,敖山忍不住笑了,奈何不敢笑出声,就只能捂着嘴将一半的笑意给憋回去:“能见到殿下无可奈何的模样,我也算是收到了今年的新年礼物,而这个,是给殿下的礼物。”

    说着,敖山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递到了黎绍面前。

    “这是什么?”黎绍抬眼看了看那个瓷瓶,却没有要伸手去接的意思。

    敖山撇撇嘴,不以为意地将那瓷瓶转手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道:“殿下还是不要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比较好,劳烦殿下今夜将这瓶里的东西滴进长孙伯毅的茶水里,然后再喂到他嘴里。”

    黎绍的眼中寒光乍现,凌厉地看着敖山:“你们要杀了他?”

    “不不不,”敖山连忙否认,“长孙伯毅是殿下您的心头好,陛下又怎么会想要杀他?这药毒不死人的,陛下也只是见殿下近来身边热闹,想让您的大年夜再热闹一些罢了。

    “你以为我会照做吗?”

    “殿下不会吗?”敖山得意地笑着,“可若今夜长孙伯毅平安无事,那明日牧然可就要受罪了,保不齐陛下失手,牧然就连命都没了。可惜了啊,可惜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畜生!”

    敖山冷笑:“殿下可要想清楚了,您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陛下都清楚得很,殿下可千万别想蒙混过去。”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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