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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烛光。孙松鹤,感染了他底情绪,

    向他笑了一笑,同时拿扇子轻轻地替他驱赶蚊虫。他严肃地看着门:万同华轻轻地,迅速地

    走了进来。

    万同华姊妹向母亲说,有一个朋友邀她们去玩,从家里跑了出来。她们迅速地跑完了这

    一段路程。万同菁替姐姐恐怖,多次地站下来,想向姐姐说什么。但姐姐沉默着,显得坚决

    而严厉。她不能饶恕她自己,也不能饶恕蒋纯祖。但在走进庙门,看见内厢底烛光的时候,

    她就突然感到尊敬。这种情绪镇压了其他的一切。万同菁走到门边便恐怖地站了下来,恳求

    地看着她。但她毫未停留,迅速地走了进去。她觉得已经不是她自己在行动,而是一个巨大

    的、庄严的东西在行动。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她走到那张破烂的床前,看着蒋纯祖。

    先前,他们互相怀念、愤恨、一个用骄傲,一个用自尊心,互相猛烈地撑拒,觉得有无

    穷的话要说。他们都想说明责任不在他们自己。现在,他们不想说明责任是在他们自己,他

    们觉得一切都庄严、确实、明白,他们不能说什么,他们严肃地互相看着。

    这种严肃的神情,在衰弱的蒋纯祖底脸上停留了很久。他看着他底万同华,希望证明自

    己是真正地在爱着她。证明了这个,他内心有了真正的骄傲,他柔弱地、温和地笑了。他抓

    住了万同华底手。

    “我回来了,同华。”他用柔弱的声音说。“看到你,我很快乐。”他说。

    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企图从混乱的情绪逃脱,企图懂得他。万同华无需向自己证明她

    是否真正地爱着蒋纯祖。但觉得需要懂得他:在他底心里,是否还怀着某种可怕的感情。突

    然地,她懂得了他失去了什么了,抑制地、轻轻地哭了起来。

    他含着凄楚的微笑看着她:他同情她,感到了她底全部的生活,并且懂得了她底失望和

    悲苦。他意识到他底这种感情是纯洁而高贵的,这个意识使他浮上了感激的眼泪。他从前殊

    死以求,而不能得到的,他现在都得到了。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着自己,他所期待,所

    确信的那个光明在他底眼前升了起来,给他照明道路:海水,闪着波光。

    他忘却了他底腐烂的、可憎的**,他觉得他是在轻轻地漂荡着他是在轻柔地、迷

    糊地漂荡着。他看见了他所生活的英雄的时代,并且知道感恩。

    “我底克力啊,我们底冒险得到报偿了假如我还有痛苦我确实痛苦呢那便是

    在以前我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没有能够整个地奉献给我们底理想,克力啊,我们很知道感

    恩呢是的,前进”他在心里轻轻地说。他幸福地笑着。

    “纯祖,纯祖啊”万同华低声啜泣着,轻轻地说。“怎样我在这里。”蒋纯祖说,

    喘息着,抓紧她底手。“你,究竟怎么样,对于我”万同华坚决地、动情地说。她准备接

    受一切,甚至死去,假如她底蒋纯组吩咐她这样的话。

    蒋纯祖静默很久,看了万同菁、孙松鹤、和那个自觉卑微的老看守人。然后他怜惜地看

    着万同华。

    “我始终爱你。”他低声说,意识到朋友在旁边,他显得有些羞怯。

    来了大的静默。蜡烛发出燃烧的声音来。从敞开着的破窗户里,吹进了夏夜的甜美的凉

    风。大家听到田地里的嘈杂的蛙鸣,但忽然这种声音变得遥远,在静默中,大家感到悲凉。

    蒋纯祖看着他们,替他们痛苦;他明白,假如他自己站在他们底地位上,他会怎样地经历到

    复杂的感情,而感到痛苦。他希望大家原谅他底自私:他由衷地希望解救他底朋友们。但同

    时他想到了他所关心的这个时代,以及这荒漠的世界上的一切:这一切对他怎样想

    “你,”他吃力地说,看着孙松鹤。孙松鹤走近来,下颔颤栗着。“有什么事情”他

    问。

    “我有什么事情”孙松鹤说,看了万同菁一眼,觉得自己有罪。

    “我是说,这几天发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

    道。”蒋纯祖了解地笑着,说。孙松鹤突然地记起了什么,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来。孙松

    鹤在突然之间变得好像火焰,他愤怒地说,希特勒德国进攻苏联了。

    蒋纯祖显出了轻蔑的、痛苦的表情来,看着前面:他轻蔑这个希特勒德国,并轻蔑他底

    一切仇敌。他底手颤抖着,使万同华恐怖了起来。蒋纯祖觉得,这个战斗和抵抗,正是他所

    等待的;好久以来他便等待着什么,现在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么了。

    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么:他在阴霾中等待暴风雨;他等待着那给他以考验,并给他解

    除一切苦恼的某一件庄严的东西。于是他快乐地觉得他底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

    但他立刻就恐怖了起来。他长久地静默着,含着那种痛苦的表情。“当一切正在开始的

    时候,我完了吗”他恐怖地想,“人们为了保卫,并且发展一件伟大的东西而生存,可是

    我底一生都在完全的黑暗里面了,这能够吗”他想。“这个时代有更多、更多的生命更

    大的热情,更深的仇恨,更深、更大的肯定可是我却忘记了,我是罪恶的,我要罪恶地死

    去吗”他想。

    “读给我听,老孙。”他说,希望知道他是不是罪恶的。他底眼光落在万同华底身上,

    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感应着这个时代,这是他底最后的恶斗或自私了;他请万同华读给他

    听。他底这个要求底意义是:她,万同华,或实际的、中国的、日常的冷静和麻木,必得在

    他,或这个时代底热情和斗争下面屈服,以证明他并不是罪恶的。

    他要使万同华知道,在现在读这个,对于她,有什么意义。他要使她知道,她是麻木、

    自私的:背叛了他和这个时代,而他不是罪恶的。他压迫万同华,重新地有了热烈的妒嫉和

    骄傲。他看见万同华已经属于别人,属于了那个致他死命的中国,属于了他底死敌的那种生

    活,那个“胡德芳”。他看见,记忆被时日消磨,万同华将要哺育儿女,操持家务,终于成

    为“胡德芳”,而遗忘了他,和“这个时代”。

    他觉得,既然他不是罪恶,或错误的,那么,凭着英雄的苏联人民底名,凭着他底兄弟

    们底名,他要复仇:现在就复仇。由于他底这种热情,生活底空气这种空气和人们底热

    情、意志同在是回转来了,使大家严肃地感到了希望。但同时,万同华底耻辱的心,她

    底自尊,本能地起来反抗了。

    蒋纯祖先前希望解脱大家,解脱一切,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他底朋友,爱人,正在希望

    着他底解脱:他们已经准备埋葬他,去过明天的生活了。先前他异常的谦逊,但现在,感应

    着这个世界底英雄的事变,他变得快乐而冷酷。他渴望着生活了。

    “即使苏联人民失败了,即使这样,我,我们,也不能失败”他想。

    万同华接过报纸来,显然很扰乱,她底手腕战栗着。蒋纯祖怜恤着她,但又感到快慰。

    她坐了下来,接近烛光但她突然扑在报纸上,冤屈地哭了。

    “请你读,为了我。”冷酷的,但又因悲悯而快乐的蒋纯祖说。

    万同华读斯大林底文告。

    “苏联公民们,劳动人民们,红军,红海军兄弟们,从昨天,六月二十日开始,我们底

    祖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万同华,含着眼泪,用冷淡的声音,念。

    蒋纯祖听着她,但后来便不再听着她,而随着这些庄严的言词走进了一个雄壮的、庄严

    的世界。他有些迷糊,他显著地软弱下去了,这些言词,以及对照着这些言词的他自己底一

    生的荒废和自私震撼着他。在迷糊中他明白自己底软弱,有着恐怖,同时他看见了无数的人

    们。他看见了朱谷良和石华贵,蒋少祖和汪卓伦,看见了高韵,陆积玉,万同华和孙松鹤。

    他们消失了,而他在哪里见过的、无数的人们在大风暴中向前奔跑,枪枝闪耀,旗帜在阳光

    下飘扬。他听见有雄壮的军号的声音。最初,这些人们底奔跑显示了他底软弱,卑怯和罪

    恶。他告诉自己说:他一直忘记了这些人们。这是卑怯和罪恶。他继续听见嘹亮的进行曲,

    觉得空间是无限的。“我为什么不能跑过去,和他们一道奔跑、抵抗、战斗”蒋纯祖想,

    “我记得我在哪里完全见过他们,哪里”忽然他觉得是温柔的、忧伤的、春雨的夜,他在

    唱歌。忽然是更雄壮的进行曲,兵士们成单行地、冷淡地摇摆着,走进了旷野。他渴望跑上

    去,但他自己底罪恶和卑怯,沉在他底心里有如磐石,赘住了他。“这里是动摇、罪恶、自

    私,我去我不能我看见,我恐怖我不能从心里挖出这个来,我恐怖他们遗弃了

    我”

    万同华念完了。蒋纯祖突然想起来,在安徽底那片旷野底末尾,他见到过这些遏于冷淡

    的、摇摆着的人们。“悲苦的,中国啊”蒋纯祖,用他底整个的力量喊了出来,同时他哭

    了:他有罪,至少是有错,他惧怕死亡。

    同时万同华愤怒地,冤屈地、伤心地哭了,她不能忘记他给她的创伤,她不能让蒋纯祖

    觉得她是对他不忠实的,她不能让他带着这样的感觉离去。她扑倒在他底床前,激烈地抓住

    了他底手,让她底头埋在他底手腕里。

    “你不能冤屈我啊”她说,“我并不曾,从来不曾对你不忠实并不曾忘记你更不

    曾忘记,你说过的这些话”她痛苦地,激动地说,“在这一生里,你假如是爱我的天

    啊你就不应该到这种时候还要仇恨我”她拼命地,抓住了蒋纯祖底手,并且摇着

    它,“我用不着说。我怎样一直地想念你,不能生活;我不希望生活啊”她重新埋下头

    去,哭着。“纯祖,我知道人生,”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我也知道痛苦,我知道我们

    底这种生活”她用缓慢的、沉痛的声音看着他说。“我知道,纯祖,对你我有罪。但是我

    不愿意虚伪的。我已经饶了你,因为我希望你也饶了我”

    蒋纯祖软弱了,但他觉得她是对的,他点了一下头。万同华底声音是显得遥远了,然而

    清楚,他突然觉得宽慰。万同华底热情的声音,生活的、爱人的、他底“胡德芳”底热情的

    声音,解除了他底罪恶底负担了。他重新看见那一群向前奔跑的、庄严的人们,他抛开了他

    心里的那一块沉重的磐石了。他觉得,他被那件庄严的东西所宽容,一切都溶在伟大的,仁

    慈的光辉中,他底生与死,他底一切题目都不复存在了。

    “有一次,我倒在沟里,”他说,幸福地记起了这个,含着眼泪,“因为我想到了你,

    听见了你底声音,我才又站起来向前走。”

    但接着他又想起了苏德战争。他想到,假如他能够活下去,该是多么好。“但这已经很

    好”他想,沉默很久,好像生命已经离开了。但他忽然睁开眼睛来,和什么东西吃力地挣

    扎了一下,向孙松鹤温柔地笑着。

    “我想到中国这个中国”他说。

    他清楚地意识着他所有的一切,一直到最后。痛苦的、飘浮的状态继续得并不久,他离

    开了,大家寂静着,夏夜和旷野,一切都寂静着,他,蒋纯祖,从此不再起来了。孙松鹤昏

    迷地走出了房间,站在正殿的桌旁。万同菁,低声地哭着,走了出来,看见了万同菁,发现

    她底存在,孙松鹤感到悲苦。他几乎是愤怒地走到门前,打开了大门。已经夜里三点钟了。

    温柔的、和平的微光照耀了进来,凉风在门前的深厚而黑暗的稻田上活泼地吹着。孙松鹤站

    着,看见了三里外的石桥场底残余的灯火。他哭了,但没有声音。他发现万同菁站在他底身

    边。

    “你近来好吗”他疲乏地问,清楚地听着自己底声音。他希望自己能够安慰她:这是

    他今天向她说的第一句话。万同菁停止了啜泣,悲伤地看着他,希望能够安慰他,并希望他

    能原谅姐姐;姐姐,是这样的不幸。

    他们互相看着。他们,在经过了那么多的斗争和痛苦之后,爱着了。

    “我愿意跟你走到无论口杀子地方去,无论过子生活”她说,流下泪来。

    孙松鹤激动地抓住了她底手。但即刻他就丢开了她,奔进房来,在黯淡的烛光下,站在

    悲哭着的万同华底旁边,站在他底死去了的朋友底床前,低下头来。

    一九四四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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